特蕾莎修女在诺贝尔和平奖颁奖大会上的演讲稿

特蕾莎修女在诺贝尔和平奖颁奖大会上的演讲稿 感谢天主给我们在这里聚会的机会,为我们带来诺贝尔和平奖,我想我们在这里共同用圣方济的一段祷文来祈祷一定是非常适宜的。我们每天领受圣体后,都要用这段祷文来祈祷,因为它适合于我们每一个人。我总想弄明白的是,四、五百年以前当圣方济撰写这段祷文时,当时的人们一定遇到了和我们今天一样的困难,我们将这段祷文修改得更加适合今天的状况。我想在场的大多数人都已经有了这份祷文,让我们共同来祈祷:感谢天主给我们机会,让我们大家今天聚在一起,和平奖的获得告诉我们,我们生来就是要为和平而生存,它也告诉我们,基督除了没有原罪外,他和我们简直没有两样,他明确地告诉大家,他给众人带来了一个喜讯。

这个喜讯就是所有善良的人所期盼的和平的愿望,也是我们都欲得到的——一颗维护和平的心。天主是如此热爱我们这个世界,他不惜将自己的儿子都贡献出来,当然,这对他是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天主是忍受何等的痛苦,才将自己的儿子贡献给我们这个世界啊。然而,当他将自己的独生子送给少女玛利亚时,她又是如何对待基督呢?当他闯入她的生活中时,她将这个喜讯传播给世人。当她走进她的表兄家时,这个未出世的孩子已经在她的腹中欢跃。这个孩子便是第一个为我们带来和平讯息的使者。他,这个名叫基督的人认识和平王子,他把和平带给你,带给我。但是作为男子汉的他仍嫌做的不够,他用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悲壮行动,来向我们表示他对我们伟大的爱,他是为你,为我,为那些身患麻风病,为那些因饥饿而将死的人,为那些赤裸着身体横卧在加尔各答和其它城市的大街上的穷人,为在非洲、纽约、伦敦和奥斯陆的穷人而献身。他用他的死来劝告我们相互同情、互相爱戴。福音书中讲的非常清楚:“像我爱你们一样去爱;像我的父亲爱我一样去爱。我爱你们。”他的父亲正是因为深深地爱着他,才把他贡献出来。我们彼此间也应该互相爱戴,应该像天主对待他儿子那样,彼此将爱心贡献出来。如果我们说“我爱天主,但是我不爱我的邻居”,这是远远不够的。圣若望说“如果你说只爱天主,不爱邻居,那么你就是一个说谎的人。”如果连每日相见,彼此接触,和你住在一起的邻居都不爱的话,那你怎么能爱一个看不见的天主呢?所以,对我们来说,重要的是去认识爱的含义。爱是实实在在的,是痛苦的。

基督忍受了极大的痛苦来爱我们,爱使他受难。我们一定要牢牢地记住他的爱。他将自己变成面包来让我们充饥,就是让我们满足对天主的饥渴,因为我们生来就是要体验这种爱,我们生来就是要爱别人,被别人爱。基督之所以变成一个男子汉来爱我们,就是要我们尽可能地像他爱我们那样去爱别人。他故意把自己扮成一个饥饿的人、一个衣不蔽体无家可归的人、一个病人或者一个犯人,或者一个孤独的人、被遗弃的人。他对我们说:“是你们拯救了我。”他渴求我们对他的爱,就如同穷人们渴求我们对他们的爱是一样

的。我们一定要了解这种饥渴,也许这样的饥渴恰好发生在我们自己的家里。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曾经访问过的一家养老院。这家养老院里的老人都是儿女将他们送来的。尽管这里的生活用品一应俱全,甚至还有点奢华,但是这些老年人却都坐在院子里,眼睛盯着大门看。他们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我转向一位老姐姐,问她:“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些衣食不愁的人总是望着大门?为什么他们脸上没有笑容?”

我已经太习惯看到人们脸上的笑容,甚至那些挂在垂死的人脸上的笑容。但是在这里,我看到的是一种对爱心的乞盼。那位老姐姐对我说:“这里几乎天天都是如此,他们每天都在乞盼着,盼望他们的儿女来看望他们。他们的心受到了极大的刺伤,因为他们是被遗忘的人。”瞧,这就是世上存在的另一个种贫乏,被爱心遗忘的贫乏。也许这样的贫乏已经悄悄来到我们的身边和我们的家庭中。也许就在我们自己的家庭中,已经有成员感到孤独。也许他们的心已经受到伤害,或许他们处于某种焦虑不安的状态。如果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可能我们家庭中的其它成员或多或少都会有些烦恼。类似的事情是否已经存在我们的家庭呢?如果是,我们又如何来包容那些心里感到孤独的家庭成员呢?假如你是母亲的话,你是否能宽容自己的孩子呢?西方国家最令我吃惊的,是许多男孩、女孩的吸毒的现象。我总想搞明白这个问题究竟是谁造成的,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事情?我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是:因为他们家庭中没有人宽容、善待他们。他们的父母也许因为工作太忙而没有时间照顾他们,可能一些年轻的父母过分忙于事务,致使孩子在街头游荡,甚至染上了恶习。我们今天在谈论和平,而这些事情恰恰都会破坏和平。

我们读圣经时,会读到天主说过的一句话:“即便是一个母亲遗弃了她的孩子,我也不能遗弃你们。我要将你们握在掌心里保护你们。”我们被天主保护在他的掌心中,我们是如此地贴近他,就像是未出生的孩子蜷卧在他的掌心里。我们可以这样分析这句话,前面的部分谈到“即便是一个母亲遗弃了她的孩子……”按照常理说,这简直是不可能发生的事。然而他在后面又说:“即便……,我也不能遗弃你们。”这后一句尤其使我感动。这是一句深深地撼动我心灵的至理名言。

我们今天之所以能聚在这个地方,全是靠了我们的父母,因为他们需要我们。如果他们不想要我们的话,我们绝不会在这个世界上生存。

我们需要自己的孩子,我们爱自己的孩子。然而还有其它数以百万计的人,他们是怎么想的呢?今天的印度有许许多多的人在关怀着孩子们的成长,而在非洲却有许多孩子正在死于营养不良或饥饿……我在此向人们呼吁,向全世界人们呼吁——“让我们夺回孩子的生命”,因为这个时代是孩子们的时代。今年是保护儿童年。今年年初,我曾经讲过,我们都为孩子们做了些什么呢?我逢人便讲:“让我们在这一年里保证

每一个孩子的顺利出生。我们需要那些未出生的孩子。今天是今年的最后一天。我们是否确实做到了这一点呢?我要告诉你们一件令人震憾的事。我们用领养的方式开展了向堕胎的斗争。我们挽救了成千上万的小生命。我们靠医疗站、医院和警察局来向人们发出通告:“请不要虐杀孩子,我们收养这些孩子。”于是,一天中的每一小时都会有人给那些未婚先孕的妇女打电话,通知她们“请到我们这里来,我们会照顾你,我们将收养你的孩子,给孩子找一个良好的家庭。”天主保佑,我们找到了许多需要领养孩子的家庭。此外,我们还做了一件漂亮事。我们将许多街头流浪的人、乞丐召集起来,给他们上课,组织他们按照我们的计划组成自然家庭,并收养被遗弃的小孩。

在加尔各答仅仅6年的时间里,这样的自然家庭就收留了61273个弃婴。鉴于自然家庭往往以自我约束、自我控制的方式存在,它有其独特的好处。我们对自然家庭的成员开展了“升温爱心法”的培训。这种方法即简单又易行。那些穷人通过培训,很快就知道如何去做。你想知道这些人后来怎样对我说吗?这些街头流浪的乞丐们明确地告诉我:“我们的家庭是健康、团结的。无论在什么地方,我们都可以随时收留被遗弃的婴儿。”我以为如果大家都能这样做,都明白用什么方法去救助弃婴的话,天主为我们创造的生活就不会遭到破坏。

穷人们是伟大的。他们能教给我们许多美好的习惯。有一天,一些穷人找到我们,向我们表示感谢。他们说:“你们搞慈善的人是最好的人。你们帮我们制定家庭计划,教我们开展计划,因为再没有比自我约束、互相友爱更重要的事了。”他们淳朴的话是最美丽、最生动的语言。也许这些缺吃少穿,甚至没有一个固定的家,但是他们都是伟大的人。

穷人是非常可爱的人。有一天,我们从街上收容了四个无家可归的人,其中一个人看起来情况非常糟糕。我对修女们说:“你们去照顾那三个人,我来看护这个病人。”我用全部爱心和所能做到的一切去抚慰这个可怜的人。我扶着她躺在床上。她的脸上露出了美丽的笑容。她紧紧拉着我的手,感激地说了一句话:“谢谢你。”然后闭上眼睛死去了。

我在她面前禁不住对自己反思。我问自己:“如果把我换成她,我会说什么呢?”我可能会说:“我很饿,我快要死了。我很冷,我浑身都在疼。”或者其它什么话。然而她的话却教给了我很多很多,她给了我崇高的爱。她带着安详的微笑死去了。再举一个例子:一天,我们从阴沟里救起一个人。当时他的半个身体都被蛆虫吃掉了。我们把他带到救济所,他说:“我在街上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但是我将像一个天使一样死去,去接受天主的爱和呵护。”一个穷人能说出这样的话,足以看到他内心的伟大,他的品德是非常令人感动的。他临死前并没有诅咒任何人,没有说过别人的坏话,也没有去和其它任何人攀比,他就像一个纯洁

的天使。这就是我们人民的伟大之所在。这也是基督为什么说:“我曾经赤身裸体、无家可归、没有食物;我被人遗弃、遭人唾骂、受人冷落,是你们帮助了我。”我认为,我们不是真正的社会工作者,也许我们只是做着一些社会工作。但我们却是这个世界上真正具有深刻思想的人,因为我们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和基督在一起,和他交流。你和我,我们大家都要将基督带到自己的家中,因为我们和家人一同生活,也应该共同祈祷。我认为,在我们的家庭中不需要用暴力换取和平,我们所要做的,相聚在一起、相互爱戴,用爱心为我们带来和平,带来欢乐,带来相互鼓舞的力量。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战胜世上的邪恶。我们要用祈祷、用我们真诚的奉献,从家庭开始,消除那些痛苦、怨恨和悲哀。我们提倡的“爱从家庭开始”并不是要看我们做了多少事情,而是要看我们在做的过程中融入了多少爱,看我们为基督做出了多少贡献。

前一段时间,我们在加尔各答遇到的最大困难,是买不到白糖。我不知道这事怎样传到孩子们的耳朵里。一个四岁的印度男孩回家后对他的父母说:“从今天开始,我三天不吃糖。我要把我的那份糖给德肋撒嬷嬷的孩子们。”三天以后,孩子的爸爸妈妈陪着孩子来到我们这里。我从前从未见过他们。那个小男孩甚至连我的名字都叫不准,但是他非常明白是来做什么的。他知道他想要别人分享他的爱心。

这些事就是使我得到爱心的感受和体会。自从我来到这里后,就一直被爱的气氛包围着,我一直沐浴在真诚理解的爱心中。在这里,无论是来自非洲的人,还是来自印度的人,都有一种融入特殊氛围的感觉,是回到自己家的感觉。我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加尔各答,和修女们在一起,我们是在一个真正的大家庭里。

我在这里要对你们讲,要你们在这里发现贫乏,发现你们家中的贫乏,然后将爱灌输到贫乏之处,从灌输爱心做起。请把这个喜讯带到你们家人那里,带到你们的邻居中去,去真正认识他们。我曾经结识了一个印度家庭,这个家庭有八个孩子。从和这个家庭的接触中,我有一些非常感人的收获。一天,一位先生来到我们的住处。他说:“德肋撒嬷嬷,一个有八个孩子的家庭已经断炊好几天了,请帮帮他们。”听了他的话,我马上给这个家庭送去了一些大米。孩子们看到大米眼睛都睁得大大的,眼睛里还闪着兴奋的光。我不知道你们是否见过饥饿的人的眼睛,但是我太熟悉这些眼睛了。当那位母亲接过大米后,立即把它分成两份,然后就出去了。当她回来后,我问她:“你去了哪里?做什么去了呢?”她简单地回答说:“他们也在挨饿。”原来她的邻居是一个穆斯林家庭,这个家庭也正在受着饥饿的煎熬。所以她把我送给她的米分了一半出去。这件事深深地感动了我。但我再没有给那个穆斯林家庭送过米。这样做的原因,是我想让她们分享相互帮助的快乐和美好。家庭中的孩子们从母亲那里得到快乐,他们和母亲共同享受着生活的乐趣,因为他们有母亲的爱。你瞧,这就是爱的发源地,爱的源头出自家庭。

我们都应该为我们这个世界上有这样的人感到欢乐。我将于15日返回印度,那时我要把这里的经历带回去,把你们的爱带回到印度去。

我很清楚,在座的各位做不到将家产倾其所有去布施穷人,我们也不需要大家这样做。我们希望各位,尽你们所能来帮助我们的事业。令我惊喜的是,穷人家忍饥挨饿的孩子虽然过着难挨的日子,但是他们还是一样欢乐,而且把欢乐带给他们的父母。对于我们来说,身为人之父母,我们不仅要满足孩子们生活的必需品,而且还要给予他们极大的爱。

让我们感谢天主赋予我们这个机会,使我们大家相聚在这里,是我们共同的语言把我们紧紧地连结一起。我们将共同携手去帮助全世界的儿童,因为我们的修女已经遍布世界各地。我将用获得的和平奖奖金为无家可归的人建立一所救济院,将爱心从这里不断地延伸。我们一定要把和平传给世人,让他们理解我们的爱。要让所有贫穷和贫乏的人都知道这个喜讯,把这个喜讯传到自己的家中,传到我们的国家和整个世界。要做到这一点,我们的修女,我们所有的人都要不断地祈祷。我们用祈祷和天主交流,以此达到相互理解和共识。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够让全世界都了解慈善会的工作和热情,并让我们唤起全世界人民的热情,共同分担世界上贫苦人民的疾苦。我感到,这件事在贫困国家中容易做到,但是在西方国家,我们还有许多问题有待解决。

我在大街上遇到穷人时,会给他一碗米饭或一片面包,我有一种满足感,因为我已经尽了责任,我帮他解除了饥饿。但是对他而言,他是一个无家可归、被社会的大门所拒绝、被遗弃、遭唾骂、受威胁的人,这样的贫穷对他来说是伤害最大的,也是我们使他们摆脱贫穷最难做的事情。我们有许多修女在西方国家正在从事这项工作。

请你们为我们祈祷,将我们所开展的事业的喜讯传到各个地方。我们需要你们这样做。你们应该在自己的国家里逐渐了解贫困和贫乏的人,也许我们在座的各位并不为生活发愁,但是如果我们审视一下自己的家庭生活,我们就会发现,有时家人之间相互微笑也是件不容易的事。那么就让我们从相互微笑来开始我们爱的传播吧。

所以,让我们见面时彼此微笑致意。微笑是爱的开端。一旦我们彼此有了爱心,我们就要去做一些事情。请为我们的修女、为我、为我们的修士和分布在世界各地的教友们祈祷。为我们全身心地信仰天主交给我们的使命祈祷,为你我共同热爱天主、侍奉天主、扶助穷困祈祷。如果你们不能和我们共同承担这个使命,恐怕我们的事业也不能很好地发展下去,但是我并不想看到你们倾家荡产。我只要你们尽其所能。

前几天,我从一个瘫痪二十年的病人那里收到十五美元的捐款。这个人全身能活动的部分只有右手。他

唯一的嗜好是吸烟。这个人对我说:“我一星期没有吸烟,现在我把省下来的钱交给你们。”这样的贡献对他来说一定是经历了非常痛苦的煎熬,但是他为分担拯救贫困人们的行动是多么壮丽啊。我用这笔钱为那些正在挨饿的穷人们买了面包,使捐赠者和接受捐赠的人都感到非常快乐。

天主赐给我们每个人的礼物是要我们互相爱戴。我们都可以用天主的礼物做我们能做到的事情。让我们为了基督施与他人爱心吧。让我们像他爱我们一样互相爱戴。让我们用无私的爱去爱他。让我们在圣诞节即将到来之际,彼此献出我们的爱。

让我们的心中保持对基督的爱,和所有我们接触过的人共同分享他的爱。传播到大众中间的欢欣是实实在在的,因为我们和基督在一起,没有什么理由不使我们欢欣鼓舞。基督存在于我们的心中,他就在我们所遇到的穷人中间。基督是我们送给他人的微笑和他人带给我们的微笑。愿我们拥有一个共同的观点,决不使一个孩子被遗弃;无论面对什么样的恶劣环境,我们都要保持微笑。

我永远不会忘记不久前的一件事。有14位来自美国不同大学的教授来到加尔各答,参观我们的救济院。在交谈过程中,他们谈到了对刚刚参观过的一家临终慰藉所的感受。(我们在加尔各答开设了一家临终慰藉所,从街头收留过三万六千人,其中一万八千人安祥地死在临终慰藉所里,他们已经回到了天主的家园。)其中有一位教授问我:“德肋撒嬷嬷,请给我留下一句让我永远难忘的话。”我对他说:“彼此微笑,保持家庭的和谐气氛,彼此和睦相处。”

正如我今天所讲过的,我上天堂不为别的,我是为了大众而上天堂,因为大众净化了我的心,我所作出的奉献可以让我安然地面对天主了。我认为,我们一定要为美好的生活而生活。我们和基督同在,因为他爱我们。我们只要记着天主是爱我们的,我们就会像他爱我们那样去爱他人。不为大而爱,只为琐细的爱。从细微的小事中体现博大的爱。我们要以挪威为中心,将爱传播到整个世界,让战争远离我们。如此,那些待出生的婴儿就会欢叫着来到人间。我们把自己变成传播世界和平的火种,挪威的诺贝尔和平奖将会真正是献给和平的厚礼。

愿天主保佑你们

 

第二篇:莫言诺贝尔演讲稿

尊敬的瑞典学院各位院士,女士们、先生们: 通过电视或者网络, 我想在座的各位, 对遥远的高密东北乡, 已经有了或多或少的了解。 你们也许看到了我在九十岁的老父亲, 看到了我的哥哥姐姐我的妻子和我的一岁零四个月的 外孙女。但有一个我此刻最想念的人,我的母亲,你们永远无法看到了。我获奖之后,很多 人分享了我的光荣,但我的母亲却无法分享了。 我母亲生于 1922 年,卒于 1994 年。她的骨灰,埋葬在村庄东边的桃园里。去年,一条 铁路要从那儿穿过,我们不得不将她的坟墓迁移到距离村子更远的地方。掘开坟墓后,我们 看到, 棺木已经腐朽, 母亲的骨殖, 已经与泥土混为一体。 我们只好象征性地挖起一些泥土, 移到新的墓穴里。也就是从那一时刻起,我感到,我的母亲是大地的一部分,我站在大地上 的诉说,就是对母亲的诉说。 我是我母亲最小的孩子。 我记忆中最早的一件事, 是提着家里唯一的一把热水瓶去公共食堂打开水。 因为饥饿无 力,失手将热水瓶打碎,我吓得要命,钻进草垛,一天没敢出来。傍晚的时候,我听到母亲 呼唤我的乳名。我从草垛里钻出来,以为会受到打骂,但母亲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只是抚 摸着我的头,口中发出长长的叹息。 我记忆中最痛苦的一件事,就是跟随着母亲去集体的地里捡麦穗,看守麦田的人来了, 捡麦穗的人纷纷逃跑,我母亲是小脚,跑不快,被捉住,那个身材高大的看守人搧了她一个 耳光。她摇晃着身体跌倒在地。看守人没收了我们捡到的麦穗,吹着口哨扬长而去。我母亲 嘴角流血,坐在地上,脸上那种绝望的神情让我终生难忘。多年之后,当那个看守麦田的人 成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集市上与我相逢,我冲上去想找他报仇,母亲拉住了我,平静 地对我说:“儿子,那个打我的人,与这个老人,并不是一个人。” 我记得最深刻的一件事是一个中秋节的中午, 我们家难得地包了一顿饺子, 每人只有一 碗。正当我们吃饺子的时候,一个乞讨的老人,来到了我们家门口。我端起半碗红薯干打发 他,他却愤愤不平地说:“我是一个老人,你们吃饺子,却让我吃红薯干,你们的心是怎么 长的?”我气急败坏地说:“我们一年也吃不了几次饺子,一人一小碗,连半饱都吃不了;给 你红薯干就不错了,你要就要,不要就滚!”母亲训斥了我,然后端起她那半碗饺子,倒进 老人碗里。 我最后悔的一件事, 就是跟着母亲去卖白菜, 有意无意地多算了一位买白菜的老人一毛 钱。算完钱我就去了学校。当我放学回家时,看到很少流泪的母亲流泪满面。母亲并没有骂

我,只是轻轻地说:“儿子,你让娘丢了脸。” 我十几岁时,母亲患了眼中的肺病,饥饿,病痛,劳累,使我们这个家庭陷入困境,看 不到光明和希望。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祥之感,以为母亲随时都会自寻短见。每当我劳动 归来,一进大门,就高喊母亲,听到她的回应,心中才感到一块石头落了地,如果一时听不 到她的回应,我就心惊胆颤,跑到厢房和磨坊里寻找。有一次,找遍了所有的房间也没有见 到母亲的身影。我便坐在院子里大哭。这时,母亲背着一捆柴草从外面走进来。她对我的哭 很不满,但我又不能对她说出我的担忧。母亲看透了我的心思,她说:“孩子,你放心,尽 管我活着没有一点乐趣,但只要阎王不叫我,我是不会去的。” 我生来相貌丑陋, 村子里很多人当面嘲笑我, 学校里有几个性格霸蛮的同学甚至为此打 我。我回家痛哭,母亲对我说:“儿子,你不丑。你不缺鼻子不缺眼,四肢健全,丑在哪里? 而且,只要你心存善良,多做好事,即便是丑,也能变美。”后来我进入城市,有一些很有 文化的人依然在背后甚至当面嘲弄我的相貌, 我想起了母亲的话, 便心平气和地向他们道歉。 我母亲不是字,但对识字的人十分警钟。我们家生活困难,经常吃上顿没下顿,但只要 我对她提出买书买文具的要求,她总是会满足我。她是个勤劳的人,讨厌懒惰的孩子,但只 要是我因为看书耽误了干活,她从来没批评过我。 有一段时间,集市上来了一个说书人。我偷偷地跑去听书,忘记了她分配给我的活儿。 为此,母亲批评了我。晚上,当她就着一盏小油灯为家人赶制棉衣时,我忍不住地将白天从 说书人那里听来的故事复述给她听,起床她有些不耐烦,因为在她心目中,说书人都是油腔 滑舌、 不务正业的人, 从他们嘴里,冒不出什么好话来。但我复述的故事, 渐渐地吸引了她。 以后每逢集日,她便不再给我排活儿,默许我去集市上听书。为了报答母亲的恩情,也为了 向她炫耀我的记忆力。我会把白天听到的故事,绘声绘色地讲给她听。 很快的,我就不满足复述说书人讲的故事了,我在复述的过程中,不断地添油加醋。我 会投我母亲所好,编造一些情节,有时候甚至改变故事结局。我的听众,也不仅仅是我的母 亲,连我的姐姐,我的婶婶,我的奶奶,都成为我的听众。我母亲在听完我的故事后,有时 会忧心忡忡地,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儿啊,你长大后会成为一个什么人呢?难 道要靠耍贫嘴吃饭吗?” 我理解母亲的担忧,因为在村子里,一个贫嘴的孩子,是招人厌烦的,有时候还会给自 己和家

庭带来麻烦。我在小说《牛》里所写的那个因为话多被村里人厌恶的孩子,就有我童 年时的影子。我母亲经常提醒我少说话,她希望我能做一个沉默寡言、安稳大方的孩子。但 在我身上,却显露出极强的说话能力和极大的说话欲望,这无疑是极大的危险,但我的说故 事的能力,又带给了她愉悦,这使她陷入深深的矛盾之中。 说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尽管有我父母亲的春春叫敦敦教导,但我并没改掉我喜 欢说话的天性,这使得我的名字“莫言”,很像对自己的讽刺。 我小学未毕业即辍学,因为年幼体弱,干不了重活,只好到荒草滩上去放牧牛羊。当我 牵着牛羊从学校门前路过,看到昔日的同学在校园里打打闹闹,我心中充满悲凉,深深地体 会到一个人——哪怕是一个孩子——离开群体后的痛苦。 到了荒滩后,我把牛羊放开,让它们自己吃草。蓝天如海,草地一望无际,周围看不到 一个人影,没有人的声音,只有鸟儿在天上鸣叫。我感到很孤独,很寂寞,心里空空荡荡。 有时候,我躺在草地上,望着天上懒洋洋地飘动着的白云,脑海里便浮现出许多莫名其妙的 幻想, 我们那地方流传着很多狐狸变成美女的故事。 我幻想着能有一个狐狸变成美女与我来 做伴放牛,但她始终没有出现。但有一次一只火红色的狐狸从我面前的草丛中跳出来时,我 被吓得一屁股蹲在地上。狐狸跑没了踪影,我还在那里颤抖。有时候我会蹲在牛的身旁,看 着湛蓝的牛眼和牛眼中我的倒影。 有时候我会模范着鸟儿的叫声试图与天上的鸟儿对话, 有 时候我会对一棵树诉说心声。但鸟儿不理我,树也不理我。——许多年够,当我成为一个小 说家,当年的许多幻想,都被我写进了小说。许多人夸我想象力丰富,有一些文学爱好者, 希望我能告诉他们培养想象力的秘诀,对此,我只能报以苦笑。 就像中国的先贤老子所说的那样: “福兮祸所伏, 祸兮福所倚”, 我童年辍学, 饱受饥饿、 孤独、无书可读之苦,但我因此也像我们的前辈作家沈从文那样,及早地开始阅读社会人生 这本大书,前面所提到的到集市上去听说书人说书,仅仅是这本大书的一页。 辍学之后,我混迹于成人之中,开始了“用耳朵阅读”的漫长生涯。二百多年前,我的故 乡曾出了一个讲故事的伟大天才——蒲松龄。我们村里的许多人,包括我,都是他的传人, 我在集体劳动的田间地头,在生产队的牛棚马厩,在我爷爷奶奶的热炕头上,甚至在摇摇晃 晃地行进着的牛车上,聆听了许许多多神鬼故事,历史传奇,逸闻趣事,这些故事都与当地 的自然环境、家族历史紧密联系在一起

,使我产生了强烈的现实感。 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这些东西会成为我的写作素材,我当时只是一个迷恋故事的孩 子,醉心地聆听着人们的讲述。那时我是一个绝对的有神论者,我相信万物都有灵性。我见 到一棵大树会肃然起敬。我看到一只鸟会赶到它随时会变化成人,我遇到一个陌生人,也会 怀疑他是一个动物变化而成。 每当夜晚我从生产队的记工房回家时, 无边的恐惧便包围了我, 为了壮胆,我一边奔跑一边大声歌唱。那时我正处在变声期,嗓音嘶哑,声调难听,我的歌 唱,是对我的乡亲们的一种折磨。 我在故乡生活了二十一年, 期间离家最远的是乘火车去了一次青岛, 还差点迷失在木材 厂的巨大木材之间,以至于我母亲问我去青岛看到了什么风景时,我沮丧地告诉她:什么都 没看到,只看到了一堆堆的木头。但也就是这次青岛之行,使我产生了想离开故乡到外边去 看世界的强烈愿望。 1976 年 2 月,我应征入伍,背着我母亲卖掉结婚时的首饰帮我购买的四本《中国通史 简编》 ,走出了高密东北乡这个既让我爱又让我恨的地方。开始了我人生的重要时期。我必 须承认,如果没有 30 多年来中国社会的巨大发展与进步,如果没有改革开放,也不会有我 这样一个作家。 在军营的枯燥生活中, 我迎来了八十年代的思想解放和文学热潮, 我从一个用耳朵聆听 故事,用嘴巴讲述故事的孩子,开始尝试用笔来讲述故事。起初的道路并不平坦,我那时并 没有意识到我二十多年的农村生活经验是文学的富矿,那时我以为文学就是写好人好事, ,就是写英雄模范,所以,尽管也发表了几篇作品,但文学价值很低。 1984 年秋,我考入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在我的恩师著名作家徐怀中的启发指导下, 我写出了《秋水》《枯河》《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等一批中短篇小说。在《秋水》这 、 、 、 篇小说里,第一次出现了“高密东北乡”这个字眼,从此,就如同一个四处游荡的农民有了一 片土地,我这样一个文学的流浪汉,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场所。我必须承认,在创 建我的文学领地“高密东北乡”的过程中,美国的威廉· 福克纳和哥伦比亚的加西亚· 马尔克斯 给了我重要启发。我对他们的阅读并不认真,但他们开天辟地的豪迈精神激励了我,使我明 白了一个作家必需要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地方。 一个人在日常生活中应该谦卑退让, 但在文学 创作中,必需颐指气使,独断专行。恩我追随在这两位大师身后两年,即意识到,必需尽快 地逃离他们, 我在一篇文章中写道: 他们是两座灼热的火炉, 而我是冰块, 如果离他

们太近, 会被他们蒸发掉。根据我的体会,一个作家之所以会受到某一位作家的影响,其根本是因为 影响者和被影响者灵魂深处的相似之处。正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 所以,尽管我没有很好地去读他们的书,但只读过几页,我就明白了他们干了什么,也 明白了他们是怎么样干的,随即我也明白了我该干什么和我该怎样干。 坦率地说,讲述的时候,我没有想到谁会是我的听众,也许我的听众就是那些如我母亲 一样的人, 也许我的听众就是我自己,我自己的故事,起初就是我的亲身经历,譬如《枯河》 中那个遭受痛打的孩子,譬如《透明的红萝卜》中那个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孩子。我的确曾 因为干过一件错事而受到母亲的痛打, 我也的确曾在桥梁工地上为铁匠师傅拉过风箱。 当然, 个人的经历无论多么奇特也不可能原封不动地写进小说,小说必需虚构,必需想象。很多朋 友说《透明的红萝卜》是我最好的小说,对此我不反驳,也不认同。但我认为《透明的红萝 卜》是我的作品中最有象征性、最意味深长的一部。那个浑身漆黑、具有超人的忍受痛苦的 能力和超人的感受能力的孩子,是我全部小说的灵魂,尽管在后来的小说里,我写了很多的 人物, 但没有一个人物, 比他更贴近我的灵魂。 或者可以说, 一个作家所塑造的若干人物中, 总有一个领头的,这个沉默的孩子就是一个领头的,他一言不发,但却有力地领导着形形色 色的人物。在高密东北乡这个舞台上,尽情地表演着。 自己的故事总是有限的,讲完了自己的故事,就必须讲他人的故事。于是,我的亲人们 的故事,我的村人们的故事,以及我从老人们口中听到过的祖先们的故事,就像听到集合令 的士兵一样。从我的记忆深处涌出来。他们用期盼的目光看着我,等待着我去写他们,我的 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哥哥、姐姐、姑姑、叔叔、妻子、女儿,都在我的作品里出现过。 还有很多的我们高密东北乡的乡亲,也都在我的小说里露过面。当然,我对他们,都进行了 文学化的处理,使他们超越了他们自身,成为文学中的人物。 我最新的小说《蛙》中,就出现了我姑姑的形象,因为我获得诺贝尔奖,许多记者到她 家采访,起初她还很耐心地回答提问,但很快便不胜其烦,跑到县城里她儿子家躲起来了。 姑姑确实是我写《蛙》时的模特,但小说中的姑姑,与现实生活中的姑姑有着天壤之。小说 中的姑姑专横跋扈,有时简直像个女匪,现实中的姑姑和善开朗,是一个标准的贤妻良母。 现实中的姑姑晚年生活幸福美满, 小说中的姑姑到了晚年却因为心灵的巨大痛苦

患上了失眠 症,身披黑袍,像个幽灵一样在暗夜中游荡。我感谢姑姑的宽容,她没有因为我在小说中把 她写成那样而生气; 我也十分敬佩我姑姑的明智, 她正确地理解了小说中人物与现实中人物 的复杂关系。 母亲去世后,我悲痛万分,决定写一部书献给她。这就是那本《丰乳肥臀》 。因为胸有 成竹,因为情感充盈,仅用了 83 天,我便写出了这部长达 50 万字的小说的初稿。 在《丰乳肥臀》这本书里,我肆无忌惮地使用了与我母亲的亲身经历有关的素材,但书 中的母亲情感方面的经历, 则是虚构或取材于高密东北乡诸多母亲的经历。 在这本书的卷前 语上,我写下了“献给母亲在天之灵”的话,但这本书,实际上是献给天下母亲的,这是我狂 妄的野心,就像我希望把小小的“高密东北乡”写成中国乃至世界的缩影一样。 作家的创作过程各有特色,我每本书的构思与灵感触发也不尽相同。 有的小说起源于梦境,譬如《透明的红萝卜》 ,有的小说则发端于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 件——譬如。但无论是起源于梦境还是发端于现实,最后都必须和个人的经验相结合,才有 可能变成一部具有鲜明个性的,用武术生动细节塑造出了典型人物的,语言丰富多彩,结构 匠心独运的文学作品。有必要特别提及的是,在《天堂蒜薹之歌》中,我让一个真正的说书 人登场, 并在书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 我十分抱歉地使用了这个说书人真实姓名, 当然, 他在书中的所有行为都是虚构。在我的写作中,出现过多次这样的现象,写作之初,我使用 他们的真实姓名,希望能借此获得一种亲近感,但作品完成之后,我想为他们改换姓名时却 感到已经不可能了, 因此也发生过与我小说中人物同名者找到我父亲发泄不满的事情。 我父 亲替我向他们道歉,但同时又开到他们不要当真。我父亲说:“他在《红高粱》中,第一句 就说“我父亲这个土匪种”,我都不在意你们还在意什么?” 我在写作《天堂蒜薹之歌》这类逼近社会现实的小说时,面对着的最大问题,其实不是 我敢不敢对社会上的黑暗现象进行批评, 而是这燃烧的激情和愤怒会让政治压倒文字, 使这 部小说变成一个社会事件的纪实报告。小说家是社会中人,他自然有自己的立场和观点,但 小说家在写作时,必需站在人的立场上,把所有的人都当做人来写,只有这样,文学才能发 端事件但超越事件,关心政治但大于政治。 可能是因为我经历过长期的艰难生活, 使我对人性有叫为深刻的了解, 我知道真正的勇 敢是什么,也明白真正的悲悯是什么,我知道,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难用是非善恶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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