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才女的种种说法——林徽因传记述评

关于才女的种种说法

——林徽因传记述评

陈学勇

近年来林徽因传记一本接着一本地出版, 我所寓目的林传已达十一二种,其中还不乏重印重版者。林传之多几乎要与张爱玲传记相当了。形成林徽因传记出版热点, 原因诸多 固然有人出于严肃的学术责任感, 欲公正评价历史人物; 也有人出于崇拜才女以热烈颂扬。但其中并不排斥市场的利益驱动。某出版社曾向我约写林传书稿, 当我表露出应求其学术含量的写作宗旨, 这位编辑立即掉头不顾。近日又有出版社约谈一本关于林徽因的书稿建议我将若干有关探究林氏生平、作品的文章改写为一册陈述性的通俗读物。当知我没有改写的意思, 也就“ 以后再联系” 了。

面对这许多林徽因传记, 难怪报上有文章发问“林徽因传离林徽:

因多远? ” 那么就其中的七八种林传略作一下评述是值得的。

《 一代才女林徽因》

林杉著, 二十一万余字, 作家出版社19 9 3 年3 月出版。后又作修订、补充, 易名《林徽因传》, 篇幅增至二十五万余字, 改由九洲出版社于1 9 9 9 年10 月出版。这是出版最早的一本林传, 也是影响最大的一本, 有台湾版, 并获得大陆“ 中国首届传记文学优秀作品奖” 。书的勒口介绍,作者是位写过小说、诗歌、散文的作家。读者可想其文笔流畅优美, 因而赢得众多喜爱。

林杉著林传最大成绩是第一个涉足林传, 首次将零星而不易搜集的林徽因生平资料编撰成整部传记的作品, 当时既为林传写作填补了空白, 也为后继作者提供了基础。有些资料殊为难得, 如引用了一批当时尚未公开的林长民致林徽因信函。然而作者终究不是专业研究人员, 处理资料不时失之粗疏。如传里述及林徽因为《大公报》“ 文艺” 副刊配画刊头, 并引述林徽因致编者的信。其实刊头图是林徽因应《大公报》约为该报“ 小公园” 副刊所画,信也是写给“ 小公园” 的。书里还述及林徽因担任曹禺主演莫里哀名剧《铿吝人》舞美设计, 认真说来, 曹禺主演的并非莫里哀原著, 而是据莫里哀原著移植的《财狂》, 主人公由法国的阿巴公改为中国人韩伯康。传记叙述1 9 3 6 年9 月一次聚餐会上, 林徽因与萧乾商定了林徽因主编《大公报》“ 小说选” 的选目, 9 月显然系误记,著者不知道此前的8 月已经出版了这本“ 小说选” , 哪有出版后再来商定选目的事。如果说这些还只是出于著者的粗疏,

那么此传对徐志摩与林徽因“ 恋爱” 的传闻, 对史料过于缺乏辨析,拉进菜篮就是菜了。大概是徐、林“ 恋情”很有看点, 全书正是从这似乎最有看头的“ 恋情” 写起, 而不像传记通常写法起笔于童年或祖上。著者颇为投人地浓墨重彩, 乃至用移花接木手法,将徐志摩创作于19 2 1 年末的诗篇《草上的露珠儿》, 安排史一寨拍案给徐、林在康河边上双双漫步时, 一人一句地吟哦, 本来是徐独自撰写的作品变成两人的共同创作, 而徐志摩创作这首诗篇时林徽因已回国多日。正是处理史料的这般轻率态度, 此传内容无中生有的编造几

乎势在难免。海派男作家林微音翻译房龙名著《上古人》, 在传里“ 微冠徽戴” , 成为林徽因译作, 而且为此虚构了一段感人故事: 林徽因留美不久, 国内传来她父亲遇难噩耗,梁思成欲驱散她的悲痛, 特意从图书馆借到《上古人》原著给林阅读, 并鼓动她译成中文。这一着果然灵验林徽因译完《上古人》便悲痛顿消。六年后修订出版的林著《林徽因传》, 非但没有就上述错谬予以修正,竟进而发挥想象,化数千字篇幅绘形绘色描述了当年北平彩排林徽因剧作《梅真同他们》情景, 描述了林徽因本人和沈从文、丁西林、杨振声诸名家在临排练场观看、指导,谈笑风生。尽管笔墨生动, 令人如临其境, 可惜纯属子虚乌有。《梅真同他们》全剧构思为四幕, 1 9 3 7 年5 月开始连载于《文学杂志》, 每月发表一幕, 至7 月《文学杂志》因抗战爆发而停刊, 因此只发表了三幕。所以《梅真同他们》是个尚未完成的剧本, 没有哪个剧团会排演一出不完整的戏目。何况, 六七月份林徽因正在山西考察古建筑, 直至“ 七七” 事变后一周才回到北平, 这期间她是既无时间, 也无心绪在古都观看排演的。林杉所著的林传, 文学色彩过于浓烈,几近于历史小说。然而修订版却声称: “所补充的大量鲜为人知的资料均具珍贵的史料价值 。” 林徽因等人观看《梅真同他们》排练正是“ 补充” 的“ 鲜为人知” 的资料。那么它给读者的误导可想而知了。作为一本史传, 它功过难当。当读者明白了翻译《上古人》、排演《梅真同他们》均属莫须有的凭空编造,难保不置疑其旁的内容真实性。林著既是第一本林传, 既为后继者的基础, 它于此后作者的遗误也不言而喻。说到第一本, 它的先驱功绩又并带着先驱者难免的

局限, 即无法容纳此后陆续发现、面世的大量资料, 这些资料大有助于传主形象的丰满、鲜明。

《梁思成与林徽因》

黄杨著,二十万字, 安徽人民出版社1 9 9 9 年10 月出版, 系该社“ 名人伉俪丛书”之一种。黄著林传的长处在纠正了林著忽略传主建筑业绩的偏颇(林本职是建筑师、建筑学家) , 注意记述林徽因履痕处处的古建筑考察生涯。然而它大体止步于流水账的记录, 不像写林的文学活动那样有些精神。而这几乎是所有林传著者的天然不足, 因为他们都是建筑学门外汉。黄著行文的文学色彩略弱, 多处引证史料, 间有史料分析,似乎脚此显示此传的真实可信。然而, 黄著虽未敢无中生有,但并不放弃细处虚拟, 有悖史实记载或不合人物精神处仍为不少。譬如, 记述19 3 1 年1 月10 日徐志摩与林徽因一起出席北京的茶会,会后分手, 徐另去分别拜访了冰心和凌叔华, 又赶到林徽因家再为他明日南下上海道别。这天徐访凌叔华并无史料依据,而访冰心更属常情不许。茶会一般在下午, 冰心家在郊外海淀, 距林徽因寓所二三十里, 那时交通极不便利, 哪有时间给他来回奔波。又如,记述1 9 20 年春梁启超在英国见了林徽因视为女儿, 也无此事。林徽因是2 月才随父亲赴英, 梁启超已于年前离英岛经欧洲大陆, 1 月下旬从巴黎回国,不可能有机会在异域会面。如果说此类虚拟尚属无关紧要,那么有些不实笔墨却很歪曲传主形象。作者记述林徽因客厅悬一副众所周知的对联“ 清水出芙蓉, 天然去雕饰” 。竟无端在对

联中间冒出一幅蒙娜丽莎微笑画像来,实在令人啼笑皆非。以洋史家拍案画配中国条幅, 林徽因便不再是林徽因了。黄著处理材料另一明显不当, 是将小说内容作史料采信。林徽因有四篇小说冠以“ 模影零篇” 总名, 表明小说中人物形象的创造有其生活原型。此乃小说创作常见的一种方法,但毕竟是小说创作, 绝非原型人物的行径实录,第一人称“ 我” 也并非作者。黄著却几次依据小说内容记述传主经历, 造成无中生有的谬误, 如记林徽因幼年住到“ 草姐” 家寄人篱下半年, 那是林徽因生平中完全没有的经历。黄著较为注重描写传主心理, 也试图评价传主历史业绩, 这比之其他林著仅徒具外在人生经历, 自然是可取的努力。然而, 作者未能准确理解传主, 下笔往往偏离人物可能的心理状态。梁思成、林徽因初到美国就接到梁母病危消息,恰值林徽因也患病发烧, 梁是否回国探母颇羊犹豫。传记写道: “ 一边是母亲, 一边是情侣, 两头只能顾一头, 是舍近救远呢? 还是舍远救近呢? 最后梁思成终于选择了林徽因。” 又写, “ 林徽因风姿绰约,爱慕者甚多, 此刻离开病榻中的林徽因不管, 不仅会使她本人寒心, 也可能主动让他人乘虚而人” 。这一番心理恐非忧心如焚的梁思成所思, 更于梁的形象很是有损。据悉, 著者是临时受命出版社组稿, 写作时间匆促, 加之对传主素无研究, 因此处理材料或流于粗疏, 或有失鉴别, 或力不从心, 因而时出常识差错。那封有名的徐志摩给林徽因残简写于19 2 4 年5 月2 0 日徐陪泰戈尔离京的车厢上,作者误成2 日; 抗战后林徽因回北平住清华园新林院8 号, 作者误成住胜因院12 号( 林病逝前不久才迁居于此) ; 著者断言林徽

因都用本名发表作品, “ 惟有《那一晚》和《仍然》是采用笔名( 尺捶) 的” 。事实是她还用笔名“ 灰因” 发表过另外两首诗歌,也用“ 尺捶” 发表过译作。诸如此类的小错, 偶尔出现尚可言瑕不掩瑜, 遗憾此传多得不胜枚举, 它给读者的负面效应恐有甚于著者的初衷。

《绝代才女林徽因》

刘炎生著, 二十万字, 广州出版社2 0 0 0 年9 月出版。刘著林传的最为显著的特色是忠实于史料, 它标明的注释有二百五十多条, 还有不少未加引号的史料概述, 力求言必有据。见出刘先生身为学者的职业烙印。林徽因与梁思成欧洲蜜月之旅,前述林著、黄著都妙笔生花写了近万字的整整一章 叫读者如临其境, 如闻其声。而刘著据一则间接材料仅数百字如实交代而过。对缺乏充分史料依据的流行说法, 如林徽因曾与徐志摩“ 恋情” , 刘著辨析过后不予采信。对照轻率处理史料乃至肆意编造史料的前两种林传, 作者审慎严谨的态度尤其值得称道。在时下媒体胡说林徽因之际, 刘著林传无疑起了以正视听的良好作用。书内偶尔几处的失误, 如记林徽因又名“ 宝宝” ( 其实是林徽因夭折的胞妹麟趾的乳名, 后林女儿梁再冰亦用过此名) 、记一封林徽因三十年代致胡适信写于二十年代以证明林已成 熟, 皆是例外的粗疏,非关态度。著者是位文学教授撰有《徐志摩评传》等著作, 那么要求他的林传含有学术性当不算苛求。显然他也是出于出版社之约仓促赶写的原因, 全传虽记述翔实,但未及深入研究, 因此欠缺识见, 近乎林氏生平史料的连缀, 属于作者自己的文字实在太

少,由平实流于平淡。尽管传主经历记述得真实可信, 形而上传主形象则未免神态模糊。由于把握传主思想、性格, 创作的欠缺, 针对传主经历的具体议论多有失当。《吉公》属林徽因小说代表作, 刘著阐释有偏把它的深刻主题仅归结为: “ 积贫积弱的中国很有必要学习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但是由于中国一直处于悲剧性的时代, 不仅老一更攀翁豢辈的人没有可能学到, 即使是新生的一代能否学到也是令人感到困惑的。” 同样因为写作仓促, 搜集的材料不仅囿于常见的种种, 几乎没有新的发现, 而且有些已被旁人发掘的重要材料竟然疏漏缺失。林长民写给林徽因的一批信函及林长民携林徽因旅欧时的日记, 是林传的极佳素材。刘著没有掌握, 只好在传主此两段人生历程处姻如。作为以材料见长的刘著, 这是遗憾的—不过这又正是著者诚实的可爱之处。

《骄傲的女神林徽因》

丁言昭著, 二十六万余字, 上海书店出版社2 0 0 2 年1 月出版, “ 中国文化名人传记丛书” 之一。著者是位活跃的传记文学作家, 这本林传,舍弃她过去几本传记里的文学色彩,变为平实文风记叙传主绚丽人生。下笔之前其父、现代文学史料专家丁景唐老先生即予庭训, 告诫切勿出现有违史实的“ 硬伤” 。因此, 她虽非学者, 这一本却与刘著林传一样, 言必有据, 注释竟多达四百多条。传主形象的突现, 不靠生动描写, 基本没有对话( 个别几处对话系所依材料原有) , 更谈不到虚拟、杜撰。丁著尚胜于刘著的是, 刘著仅可信而已, 丁著除

掌握林传作者们共知常见的一批成了书的基本材料,并下工夫搜集大量零散报刊资料, 所以内容比此前出版的几种林传来得丰富、鲜活。传里写到的人物, 哪怕很次要的, 如梁思庄、梁思鲜,都有人物背景文字 。金岳霖是林徽因人生中重要而特殊的人物,前几种林传只记述金与林的情感关系, 近乎一个“ 第三者” 符号。丁传不仅介绍金的家世, 而且刻画他个性, 既写活了金岳霖, 也映照了林徽因。丁传另有不少细处为其他林传所无, 如考订林徽因幼时住上海的金益里可能是公益坊, 用力之勤可见。不过,占据材料丰富而有时流于细碎,处理材料亦力不从心。其一, 堆砌之嫌。某些内容显然没有纳入传记的必要。沈从文、萧乾都与林徽因过从不钱, 固然他们之间交往不应姻如,但再写沈、萧在林病逝后两人反目成仇的前前后后便成蛇足。梅兰芳与林徽因无很多关联, 梅仅为泰戈尔演一次《洛神》, 得诗翁几行赠诗。丁著写此过程后, 又牵扯出鲁迅讽刺梅的大段引文,此蛇足更得碍眼了。类似文字还有一些。其二,详略失当。徐志摩“ 八宝箱纠纷” 是各种林传亮点内容, 丁著着墨尤多,竟费去约一万五千字篇幅。对比而言,抗战时林徽因由长沙往昆明迁徙, 颠沛中颇见她性格的坚韧刚毅, 但所用篇幅仅是“ 八宝箱”的一半; 途中林徽因与一群航校学员(他们毕业后全部捐躯战场)结成动人情谊, 它闪耀着林徽因品格光辉, 本该浓墨重彩, 却数百字一晃而过, 真太过吝音。其三, 剪辑出错。记19 4 6 年梁思成赴美前托梁思庄“, 因为她住在北京大学, 离清华大学比较近, 请她经常来看看林徽因” 。那时北大还在城内红楼原址,距清华二三十里, 难以就近看林的。常来看林是一九五二年北大迁

并到燕京大学的事。四,疏于辨析。记述梁思成任清华教务长,梁从诫毕业于清华历史系, 梁再冰嫁居伦敦, 林徽因战后到清华初住胜因院十二号, 均是误用材料。总之,材料丰富是丁传特色, 而材料丰富又成其包袱。此外,著者毕竟非专门研究文学之故, 议论往往发生偏差, 特别是对传主文学评价的偏差, 予读者误导不小。说林徽因诗歌“ 在内容方面多抒写个人情怀,与社会现实有一定的距离” 。由小说《窘》断言“ 林徽因的作品算是闺阁文学中比较热烈大胆的一类” 。明显有悖林徽因创作实际。

《林徽因》

张清平著 , 三十三万余字,是林传中篇幅最长的一种。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 0 0 2 年1 月出版,《新民晚报》、《天津日报》等报曾连载、选载, 较有影响。张著明显胜过上述各传的长处在于立意, 它力求写出林徽因作为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精神风貌, 因此既注重显示传主所作所为, 也不忘试图揭示她所思。而且著者视野较为开阔, 置传主于同类知识分子中展示其人生, 金岳霖、沈从文、张奚若、陈 岱孙、沈性仁等历史人物, 不仅因为与林徽因人生历程相关而被叙述, 而且因为他们是同气相求的一群被着力刻画。于是张著就比其他传记让读者更加感受到一些历史氛围, 林徽因不再是凭空冒出的才女。出于这一立意, 张著也有别于其他著者仰视传主的视角,多了几分史家见识。

不过, 张著良好立意尚未充分体现,能够鲜明地突现林徽因精神

风貌的笔墨终究有限。有些材料未得开掘。描写林徽因在昆明、李庄时期艰辛之状十分生动, 而精神的磨难、波动以及从中升华, 少留印象。再是有些好材料的疏漏。北平沦陷前夕,宋哲元部队在东城林徽因家门口挖战壕抗战,郊外清华教授周培源、钱端升、叶公超三户大小十余口齐聚林徽因家誓与将士共存亡。如此表现知识分子气节的史料惜未予采用。张著文学色彩甚浓,大量史料场景化, 这本来有助表现传主精神、气质、性格,但可能是著者缺乏深人研究, 下笔不够准确, 有时走形得厉害。为显示林徽因解放后精神变化,竟描绘她“ 像那些女干部一样, 剪短了头发, 用两枚卡子别在耳后。她还去做了一件月白色的列宁装” 。这般风采的林徽因太难设想了。著者时有议论, 本意欲点透传主精神风貌, 却往往适得其反。论及抗战前林徽因创作 说她的诗歌“, 多多少少还有些‘为赋新词强说愁”, , 小说和剧本“ 不乏虚幻的、脱离现实的成分” 。这与林徽因一贯主张并实行的“ 诚实” “ 写实” 的文艺观完全背道而驰的; 分析病中写诗的林徽因又说, “ 假如让林徽因选择,假如她能够选择, 她一定愿意选择健康, 选择在阳光下轻盈地行走, 选择自由自在地生活, 哪怕让她用自己的全部诗作、全部才华去换取” 。这轻轻一笔更是歪曲了传主形象,林徽因已经以其灿烂人生证明, 为事业而置健康于度外, 无需著者这样一再“ 假女口” 。总体而言, 张著处理史料的真实态度为林杉、黄杨等著者远不所及, 张著对林徽因建筑业绩的描述也详尽细致。其他林传多稍嫌简略, 要知道林徽因本职是位建筑学家。然而此传采用资料时细处失实太多, 尤其于年月数字过分地草率。1 9 20 年春天林徽

因随父亲旅居英伦误成1921 年初夏; 1921 年秋天林徽因已经和父亲林长民回到国内,误记这一年n 月徐志摩刚在伦敦拜识林长民, 还与林徽因一起度过“ 寒冷而漫长的冬日” ; 林恒牺牲三月后林徽因即得知噩耗误成三年以后的事; 林徽因从1935 年《大公报》“ 文艺” 副刊选编了一册当年作品的“ 小说选” ,误把编选范围扩成三年; 徐志摩19xx年创办《新月》杂志误成19xx年。此外, 毕业于北大的梁从诫误记为毕业清华; 抗战爆发才到联大( 后北大)任教的沈从文误记抗战前已是北大教授;远居武汉的凌叔华和性格矜持的冰心, 不能或不会参加北平朱光潜家“ 读书会” , 误记她俩是“ 读书会” 的常客; 欢迎英国友人柏雷的茶会由城内误记在郊外清华; 古镇李庄误成一个小村; 平房的新林院误成楼居,等等。尤不该轻率采信他人的无稽之谈,说政治学家张奚若一生只写了一篇政治学文章。若翻翻二十年代( 晨报副镌》,就当知道仅那时就不止两三篇。张著虚构林徽因在中山公园给金岳霖大讲古建筑常识的情节, 耗篇幅数千字,则尤为出格了。一旦读者识破此处的不实, 岂不对其他的生动描述将信将疑。

《林徽因》

陈新华著, 二十三万字, 河北教育出版社和广东教育出版社2 0 0 3 年1 月共同出版, 系“ 百年家族丛书” 之一。部分章节为《文汇报》摘登。此前林传写法大同小异, 皆以林氏生平为线索, 流水般铺叙传主人生足迹, 虽随处感叹, 主旨却仍在“ 故事” 。陈著在审慎运用史料基础上非常注意深人传主精神世界, “ 故事” 背后多伴

有著者的思考。而且此传视角独到, 立意新颖,令人耳目一新,明显显露了学术含量。张清平著本虽也有相似追求,但心有余而力不足。陈著尽管没有( 亦不应) 完全摆脱时序来构思全传,可是并不拘泥。对传主作整体观照后, 时序略作调整, 各章相对集中刻画林徽因形象某一侧面。简约叙述,兼顾分析, 时时闪现议论的精彩。“ 梁家儿媳” 一章, 起头先指出: “ 选择了梁思成,对于林徽因是潜意识中的认同, 是与生俱来的亲近, 是血脉深处的息息相通。无法抹掉门风家学的烙印。林徽因一生,其实都在不自觉地寻找相同文化背景下互为气类的共鸣。” 叙完婚事后又分析: “ 这样一种选择, 如果说在婚姻的初期, 还只能看到优雅从容、闲适自如, 那么到了1 9 3 7 年以后,当所有的繁华都被风吹雨打, 当物质极度匾乏, 生命的存在受到死亡的威胁, 两个人还相互寻觅、互为鼓励,作为底色的坚韧厚重就发射出它惊艳的光彩。” 写到林徽因生母何雪媛则感叹不已: “ 作为母亲, 她还是可尊敬的。虽然她的一生都是悲剧的色彩。上半生在诗礼大家庭中被看低受冷遇, 忍气吞声, 她的心里常充满了怨愤与无奈。她的女儿既要分担母亲的羞辱, 又要珍惜父亲与全家的宠爱,身世的阴影也把永远的伤害带给了林徽因。下半生丈夫遇难关外, 她从丈夫的大家庭走到了女儿的小家庭, 才发现, 她已走不进女儿的内心世界。陪伴她的依然是她所熟悉的寂寞。”此传联系林氏家族史考察林徽因, 这一鲜明特色也为其它林传所无。其它林传至多稍稍兼及其父林长民, 然语焉不详。著者坚信她《前言》里说的: “ 家族是一把打开林徽因的内心世界的钥匙。” 传内非但以两章有余的篇幅细述林长民才华风流

和宦海沉浮, 而且费整章笔墨追述祖父林孝询并堂叔林尹民、林觉民的作为。这一内容无疑启示读者,才女成长有根有源, 也使传记内容显得厚实沉甸。陈著的学术含量还体现为史料的深人发掘。从尘封的民国旧书旧报刊, 如( 甲寅周刊》、《古今》, 到当下报刊上为多数林传不肯花工夫采撷的零散篇章, 一一钩沉,集中披露了许多颇具价值的材料。钩沉这些材料,精力、学力缺一不可, 很见工夫和功夫。林长民演讲于女高师的《恋爱与婚姻》, 收人上世纪二十年代出版的( 中国妇女问题讨论集》,就是早被遗忘几乎消失的史料,却又是阐述林长民进而刻画林徽因的重要文本。诸如此类的史料当然使陈著充实、丰腆了许多。陈著略微遗憾的是, 比起精彩的章节来,抗战时期林徽因颠沛西南的部分略显平平, 而这一时期是很见林徽因精神的, 大可浓墨重彩。还有林徽因与费慰梅、费正清夫妇的亲密交往, 也该是开掘林徽因精神世界极好的用墨之处,却多流于泛泛叙述, 亦未免可惜。如果说, 此意见近乎期求完美的苛刻,那么, 一些常识性疏漏就相当地刺目。把沈从文排作林徽因的晚辈属明显失误 。沈从文不仅长林徽因两岁, 而且他于1 9 2 4 年步人文坛, 比19 31 年起步创作的林徽因, 就文坛而论算得上一辈的作家。又如写到周作人家里“ 高朋满座” , 也与苦雨斋主的性情有悖。访周作人的客人确实不在少数, 但大抵一个两个来的, 绝无文攀游案如此热闹景象。最为刺目的是, 三处提及林徽因与徐志摩相识的时间竟各处不同:19 2 0 、19 2 1 、1 9 2 2 。还有, 三十年代中期林徽因改名“ 音” 为“ 因” ,陈著引述改名之前的文献资料,竟都过录为“ 因” , 学术传记的严谨在此要打了折扣。

《梁思成与林徽因》

美?费慰梅著, 曲莹璞、关超等译, 近十七万字, 中国文联出版社1997 年9 月出版。又有成寒( 台湾)译的新译本, 上海文艺出版社2 0 0 3 年10月出版。书名易为《中国建筑之魂》, 十八万余字,译文多与前译本相同, 而且似有不少原著未有的衍文。费著并非像梁思成续弦林沫所著《梁思成、林徽因与我》, 只以挚友的特殊身份仅属当事者的回忆录。此著参考了《梁思成文集》、《林徽因诗集》、《美国与中国》( 费正清著) 、《梁启超年谱长编》等一批中、英书籍, 从梁、林的幼年记到两人病故, 实为梁思成、林徽因合传。

不用说, 费慰梅作为林徽因知交的身份优势,使她撰写的传记具有其他传记无法攀比的优点。她笔下的林徽因, 形象鲜明, 富于个性, 充满生气, 最为传达才女精神气质。她描写得这么传神: “徽因一如既往, 对于周遭的事物极端的敏感。当她休息够了的时候, 对美丽的景色或有意思的遭遇, 迎之以喜悦。但是当她累了,或因为某种原因情绪低落, 这时的她可能很难对付。其实, 这次碰到的一些事, 我们感觉都不太好, 可是她在这时候就会大声咒骂起来, 这对从小就受到父母教育要‘ 随时保持风度’ 的我来说,颇受刺激。我开始怀疑,她面对现实而大声抗议, 而我为了要‘保持风度’ ,却静静地、消极地等待它过去, 到底谁对? 可能两个都对, 可能两个都不对。”还有这样的生动描写: “ 在马背上她真是棒极了。显然骑驴给了她信心和‘座姿’ 。马对于缓绳的敏感反应使她具有常人的那种惊吓。她回来时

由于迎着料峭的寒风骑马快跑而两颊潮红、黑眼睛闪亮。” 作为见证人的这般真切笔墨非后世隔岸观火的众多林传所能追步的。同样因为特殊身份, 费著披露大量林徽因给著者的信函, 这些信函, 或及时记录了传主经历、活动, 或尽情抒发了传主内心感受, 直接呈现了林徽因内心世界, 它们都是极为珍贵的文献, 已经为此后的林传著者无一例外地频频引用。传内披露的信函还有许多是梁思成、金岳霖写给著者的,其史料价值也是显然的,却为多数林传作者忽略, 十分可惜。费著的史料价值还在可以廓清某些悬案。林徽因是否爱过徐志摩已争论日久,如果持爱过看法的学者读一读传记里这两段文字当会改变看法: “ 在多年以后听她讲徐志摩, 我注意到她的记忆总是和文学大师们联系在一起—雪莱、济慈、拜伦、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弗吉尼亚?沃尔芙, 以及其他人。在我看来, 在他的挚爱中他可能承担了教师和指导者的角色, 把她导人英国的诗歌和戏剧的世界。”“ 我有一个印象, 她是被徐志摩的性格、他的追求和他对她的热烈感情所迷住了。然而她只有十六岁,并不是像有些人所想象的那样是一个有心计的女人 。她不过是一个住在父亲家里的女学生。徐志摩对她的热情并没有在这个缺乏经验的女孩身上引起同等的反应。他闯进她的生活是一项重大的冒险。但这并没有引得她脱离她家里为她选择的未来的道路。”然而外国人的费慰梅, 何况还是在中国时间不很长的外国人, 这另一特殊身份必然又造成此传局限。她对中国文化了解总不如我们同胞那样深人, 因此她记叙到中国的文化事件或人物, 细处的错误当然难免。说沈从文任教过清华大学,说沈从文主编《大公报》“ 文艺” 副

刊在1 9 3 4 年, 均欠准确、真实。至于说徐志摩比林徽因年长十岁, 说林徽因文学创作开始于二十年代初, 这些错处则有点意料之外了。协和为梁启超切肾的医疗事故当时即受报纸关注, 费著说数十年后梁家才知内情, 众多林传和文章据此以讹传讹, 负面影响不小。但我们不忍苛求此传, 它的史料价值实在太大。

关于林徽因的著作笔者寓目的还有,《林徽因论》, 区仲桃著, 香港诗双月出版社1 9 8 年5 月出版。系论著,几无传的内容。

《民国三才女) , 吴家凡编著, 中国妇女出版社2 0 0 4 年2 月出版, 系林徽因、萧红、张爱玲三作家传合集,著者特自署为“ 编撰” 。《民国四女子》, 张红萍著, 系林徽因、张爱玲、陆小曼、蒋碧薇四人传的合集, 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出版社2 0 0 4 年5 月出版,其中林传部分不足十万字。

《梁思成、林徽因与我》, 林沫著, 清华大学出版社2 0 0 4 年6 月出版, 是回忆录, 是林沫前著《大匠的困惑》( 作家出版社19 91 年3 月出版) 、《困惑的大匠梁思成》( 山东画报出版社19 9 7年8 月出版) 的修改版。以上各种, 还有含林徽因的五人八人十人传合集, 除林沫所著, 均属文抄公之劳, 不一一评述它们了。唯《美丽与哀愁—一个真实的林徽因》,北京东方出版社2 0 0 4 年2 月出版,作者田 时雨也署名是“ 编” 且无“ 著” 字, 自然也不在评述之列,但看其收集材料的齐全, 忠于史料的认真, 比之称“ 著” 的有些林传更近乎“ 著” , 这种诚实态度很叫人敬佩的。(本稿付邮时看到《林徽因

画传》,龙靖著, 哈尔滨出版社2005 年1 月出版, 不及评述了。但刚翻阅第一章,其引《致橡树》的诗,舒婷原著并无, 仅有大概的意思。愿它属排印时的技术错误, 如这一章标题错成“ 留得身〔生〕前身后名” 。)读过这许多林传自然有些关于传记写作的感想。传记属纪实类文体, “ 实” 是它的生命,它的根本魅力正在于此。读者喜欢阅读传记, 不就是因为它是传主一生的真实记录吗? 所以,真实与否,理所当然地成为衡量传记写作最基本最重要的标准。可是这些年来时髦着一种引进的“ 新历史主义” 观念,大谈并不存在真实的历史, 每个人各有一部自己眼中的历史。一位传记作家引证英国传记文学理论家尼科尔森的话, “ 个性、艺术、真实是传记文学的三要素” ,接着说: “‘真实’ 放在最后, 当有它的道理。” 她的文章题目即是《虚构是传记的灵性所在》 ( 见1 9 9 9 年7 月2 0 日《文艺报》) 。可见有些林传作者受了此风熏染,才肆无忌惮地烂写不实, 于是林徽因翻译了并未译过的房容著( 上古人》、 观看了没有排演的话剧《梅真同他们》的彩排。诚然, 历史谈不到绝对的真实, 有人早就打过一个比喻, 历史像任人揉捏的面团。这意思是指历史不可穷尽,却不能用以胡编乱造的挡箭牌。正如没有绝对真理并不因此而放弃追求相对真理一样,传记写作不能放弃相对真实的原则, 不能指鹿为马。捏来捏去的还需是面团, 总不得掺人泥沙吧,林徽因客厅里那幅蒙娜丽莎画像就是泥粒或沙子。为求生动可读, 传记难免需要些描写, 也不妨有所虚构。然而描写和虚构都不可违背可能发生的事实, 或者, 虚构的其实是发生过而未及留下记载的事情,仍是事实。记得有人主张称之为“ 虚

拟” , 我看可谓之“ 补实” 更为恰当。“ 补实” 当然要以实事、实情、实景为本, 描写“ 在英国, 梁启超身边无子无女相伴, 也就把林徽因当作自己的女儿一样看待” ,此违背梁、林从未聚首英国的史实; 引述林徽因致徐志摩信,并无文献依据 , 至今尚未公开过一封林致徐的信函; 林徽因弥留之际, 她似乎看到儿子在李庄戏水、女儿决心要人党, 看到娘泪眼诉说什么, 看到梁思成婚前送她铜镜, 还看到了泰戈尔的诗句( 见张清平著《林徽因》) , 这么多的看到, 虽无可对证, 但不合情理, 实在像一度写战士牺牲时刻想到什么什么的滑稽可笑。真实必是第一位的, 若传记作家们个个拥护尼科尔森,真实让位于“ 个性”让位于“ 艺术” , 只能置于末尾, 则难保传记作品不跟着电视剧戏说成风, 毁了传记这一文体。不能说林徽因传记的著者均受此影响, 但有的缺少研究, 临时受雇于书商匆匆行笔, 因而无力驾驭繁多史料,昧于辨析;或者占有史料过少不得已用想象补充。因而错讹之多几乎难以避免, 这恰是眼下众多传记作品的通病。谱写人物传记, 最好由研究传主的专家执笔。如果其他作者涉人, 至少应在他成为半个专家之后方可执笔。可叹这话空口说说而已, 出版界只是置若周闻。如今很多书商出版传记, 宁可找写手、快手、擅长渲染看点的能手, 而远离学者,其实学者中也有文笔漂亮的高手,并非个个只能写高台讲章。

陈学勇这篇《关于才女的种种说法——林徽因传记述评》于20xx年发表于《新文学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