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海德格尔:你我各行其路却在同

马丁-海德格尔:你我各行其路却在同

文/王立彬

“19xx年5月26日,当代德国哲学界最有创见的思想家、存在主义的主要代表海德格尔逝世,享年87岁。海德格尔在《形而上学导言》中,将对人类生存的研究看作现实的根本原则。他是当代哲学家中最有影响的本体论学者。”

20xx年5月26日,新华社在其有名的《历史上的今天》栏目给予的,是一个东方思想文明大国对马丁·海德格尔的最高评价。

他是整个20世纪人类的

全部激情和灾难

1889年9月26日,马丁出生于德国南部巴登州梅斯基希镇的一个天主教家庭。父亲弗里德里希·海德格尔是当地教堂的一位司事,家境一般。除了帮父亲在教堂敲钟等杂事外,马丁也经常和父亲一起做木桶,这一点对马丁成年后思考器具世界颇有助益。

这个德国西南小镇,有海德格尔名字由来的马丁教堂,又有以海德格尔命名的海德格尔中学,以及直属德意志联邦政府的海德格尔纪念馆,每年从欧洲、北美、南美洲及东亚来的一批又一批思想探索者,使居民津津乐道于他们的马丁教授。而马丁教堂里,仍按时回响着当年小马丁敲打的同样的大钟的声音,也仍然保留着那个学童马丁礼拜时的座位。

海德格尔在上世纪20年代已被认为是哲学家国家——德国的“哲学之王”。要想说明这一点,不一定解读他那令人冷汗一身的论著,只需看一眼他的门生即可,这份名单堪称20世纪欧洲思想界的群英会:伽达默尔、汉娜·阿伦特、马尔库塞、列维纳斯、勒维特,等等。

20世纪最杰出的法学和政治学家卡尔·施米特,阅读的唯一的同时代人是海德格尔。著名政治哲学家列奥·施特劳斯大概也只能向施米特和海德格尔请教。存在主义大师雅斯贝尔斯,到死都在写作枕边的《海德格尔随想》。海德格尔与神学家布尔特曼在马堡大学的“每周谈话”,对20世纪基督教神学影响深远。 战后,为纳粹纠葛所困的海德格尔,影响却遍及法国:萨特的《存在与虚无》堪称是《存在与时间》的“加盟店”。法国思想界翘楚德里达、梅洛—庞蒂等无不受其影响。海德格尔的影响遍及从哲学、神学到政治哲学和社会学,从美学到科技哲学的每一重要领域。随着全球环境问题日益严峻,海德格尔还鼓舞了欧洲绿党的崛起,其故乡弗莱堡也成为德国唯一绿党执政的州府。

20世纪后期,英美思想界改变抵触情绪,成为海德格尔研究的新高地。但他们比中国人和日本人迟到许多年。早在半个世纪前,中日学人就开始追随海德格尔。海德格尔不拘一格的思考方式,与禅宗、道家哲学有深刻呼应。

他是“最后一个希腊人”,天主教徒说他始终是梅斯基希镇的天主教徒马丁,新教徒说他属于马丁·路德的真正传人,中国人发现老庄和禅宗触动过他,日本人则发现日语能清晰表现海德格尔某些深不可测的思绪,德国人认为他是德意志大师的关门者,法国思想家是为海德格尔思想辩护的前锋,当然一些英美学者认为海德格尔思想深处有纳粹因子,但他们承认,马丁·海德格尔改变了西方哲学的根本走向。

在《海德格尔传》中,德国作家萨弗兰斯基多有挖苦,海德格尔次子赫尔曼当面向我表达了对此书作者的不满。然而作家承认:“海德格尔,他的生涯,他的思想,是一个漫长的传说。其生命中绽放的,是整个20世纪人类的激情和灾难。”全书以海德格尔葬礼结束,最后一句话是:“哲学之路又一次重归黑暗。” 哲学有史以来第一次

使人惊恐不安

1

“在什么意义上,哲学的任务是为畏惧开辟场所?或者,哲学的任务不就是把人彻底引渡给畏惧吗?”这是海德格尔在《康德与形而上学》中的一句话。一方面,海德格尔使人们重新领会到“存在”在哲学起源时给古希腊人的震惊之感,另一方面,这也同时是牧潘醒来的恐怖时刻。

海德格尔第一次把“死亡”“畏惧”带到哲学语言的心脏地带,哲学第一次使人惊恐不安。闲言、烦、无聊、好奇、人云亦云、沉沦、良知、畏、向死而生、决断??对普通人而言,这些与本质、表象、主体、客体等相比根本不入流的日常用语,是海德格尔的基本武器。这些词汇避免了形而上学语汇的理论蒙尘,揭示了我们从来都不是在理论状态中生存的事实,没着没落的日常状态,是我们存在的血肉。可以想象这对“标准哲学从业者”的冲击力。

以往的西方哲学,始终以人类理论活动为支点;马克思革命性地提出了实践的观点。而海德格尔以人们日常生存状态为核心,产生了无可比拟的震撼力和切近性。他直接切入了无论凡圣均生存于其中的、日常生活状态中的神秘性。这让人想起禅宗的“运水搬柴,即是菩提。”

这位“土老帽儿”思想家,穿着农民的粗布衣裳上课,在冬天里,他经常拖着雪橇而来,把黑森林冬天的冷气,带进大学讲坛,也把一股冷气吹入昏昏欲睡的思想王国。

海德格尔给出了20世纪人类思想发展最重要的观念之一,也就是对“存在者”与“存在”的区别。“存在者”是所有的人、物等存在着的东西,是实体或“物”。海德格尔指出,“存在者”不能从根本上回答“存在”问题,即“存在者何以存在”或者“存在者从哪里来”。“上帝造人,谁造了上帝”提问表明,不论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最古老的鸡或最古老的蛋,仍然都是存在者,仍然没有抵达根本。

海德格尔说,“存在”“给出了”“存在者”。这个最简明的回答,是20世纪人类思想达到的最前沿。存在不是存在者,不是“什么”,不是实体,而是“存在者竟然存在而不是不存在”这个令人震惊的事件。

粗略打个比方,物体等存在者是空间性的;而存在是时间性的,是在必有一死这个确定性之下永远不可确定“固状化”的生成过程。为此,海德格尔把“世界”“存在”与“人”当成动词,而且还是及物动词:人就是去成为人。这一思想的制高点,就是反对把世界当成对象,反对把人变成物——人不能被视为一只螺丝钉那样的存在者。海德格尔并不是抬举人,他认为正是人类中心论把自然变成控制对象,从而也使人成为控制对象。人成为人,绝不是尼采的“超人”,而是以一种开放、谦逊的态度,走进敞开的世界,更多倾听世界的召唤,追随世界而敞开。

人永远在生成之中,具体表现为每时每刻的牵挂、操劳、畏惧。只有死亡,才能使存在终结,只有尸体才是完全的存在者。海德格尔强调,存在模式的“沉沦”“常人”,不含有伦理学评价,存在的秘密就是没有一劳永逸的超越之道。没有顿悟也没有渐悟。人不是存在者,就是人能够意识到这一点而已,无论帝王将相还是乞丐混混,总是处于牵挂、操心、闲言之中,在世界中“纠缠”着存在。

海德格尔本人堪称“纠缠中的存在”的最好例证。他生前身后摆脱不了纳粹阴影,也摆脱不了诸如与得意门生、著名政治哲学家汉娜·阿伦特的情人关系。去世30年后,他仍然牵涉于家庭纷争。

20xx年5月,在托特瑙山的海德格尔木屋门前,我为此木屋不能对外开放而遗憾。弗莱堡陪同人员告诉我,德国思想文化界和政府一直想接管木屋,将之开辟为国家遗产,然而海德格尔两个儿子纽根与赫尔曼兄弟反目,在财产分割上闹得不可开交。“特别是老二赫尔曼是历史学教授,掌握了父亲全集的出版权。而纽根是个普通人,绝对处于下风。房屋就在争吵中锁上了。”

在探访赫尔曼先生前,弗莱堡大学一位朋友告诉我:“赫尔曼不是海德格尔的亲生儿子,他是海德格尔夫人与家庭医生的私生子。千万不要说这个问题。”任何了解海德格尔夫妇生平的人,都知道这是无稽之谈。当时,我目瞪口呆,原因在于我不知道谣言从何而起。在托特瑙山上,我发现,针对赫尔曼“侵吞”父亲遗产的巨大不满,正产生出意想不到的效果,连海德格尔夫人的清白都卷了进来!然而,赫尔曼承担遗产,何尝不是一个沉重无比的负担。

2

赫尔曼告诉我,战争结束后,父亲没有出版全集的计划,家中手稿堆积如山。当时在国防部工作的赫尔曼对父亲说:“要立即整理出版手稿,如果原子战争爆发,它们将化为乌有。”反复思考后,海德格尔把他叫来,要求他立正,把双手中指对准裤缝,“你要以一个军人的名义,向父亲承诺负责全集出版。”

“我不是学哲学的,就问他何不让学生,如伽达默尔来干。他没有回答。我未料到工程如此浩大,竟占用了我的一生。”作为历史学家,参加过二战的一名上校,赫尔曼计划整理半个多世纪从无间断的日记并撰写专著。“现在我只希望上帝给我足够的时间,使我完成对父亲的承诺。”赫尔曼夫人对我说,半个多世纪前,母亲派给我们的任务是,把父亲从书桌前拖走,逼着七十老翁去散步。“现在赫尔曼成了要逼着出门散步的七十老翁了,他每天早上八点就开始工作,午休两小时后继续工作。”

然而让全世界研究者跌破眼镜的是,“赫尔曼不是海德格尔的儿子”。这就是存在。谣言固然不可能成为真,但却成为存在的一部分。而且,正是通过谣言、流言、闲言,本文的作者、编辑与读者,更全面地与海德格尔及其时代“纠缠”在一起了。

“我们时代唯一的伟大思想家”

是一个“大麻烦”

这是著名政治哲学家列奥·施特劳斯的名言:“在我们时代的智识困境中,帮助我们的只能是一位伟大的思想家。但这里有一个大麻烦:我们时代唯一伟大的思想家是海德格尔。”

海德格尔是一个“大麻烦”,在于他与纳粹的纠葛。随着时间流逝,这一纠葛与其说令人义愤,不如说令人难堪:如此天才头脑,竟然投入纳粹怀抱,并表现得相当幼稚可笑。

上世纪30年代初,在纳粹日益猖獗之时,海德格尔于19xx年5月出任弗莱堡大学校长之职,并随后加入纳粹党。次年2月辞职,任职九个月余。这一段历史,成为这位当代最有影响思想家一生的污痕。来自各方面的批评和非议,甚至责骂,在其生前死后不绝于耳。

海德格尔本人对此长期保持沉默。晚年在与《明镜》周刊记者的谈话中(按约定在海德格尔去世后才发表),他以一种含混的口吻,为那段经历做出若干辩解,例如出任校长,并非自己的由衷之举,更不是纳粹的指派,而是弗莱堡大学各系教授力请,他们试图以此避免由纳粹党直接指派校长的命运,而且他海德格尔正因为不能苟同纳粹的胡作非为,任职仅九个月后便挂印而去等等。

有意思的是,档案显示,海德格尔辞职后,最终沦落到被纳粹当局列入“全然无用的人”名单,高龄被强征到前线挖战壕。纳粹党部还秘密鉴定海德格尔患有精神病。然而,真正让海德格尔羞于启齿的,也许是他对纳粹和希特勒的谄媚奉承。这一事件的永恒危险在于,它使大师在历史之中无穷无尽地出洋相。

当雅斯贝尔斯说:“希特勒这种低能儿怎么能够领导德国”时,海德格尔回答说:“我们只需仰观元首那双手!”晚年,在与老友雅斯贝尔斯的一封通信中,海德格尔流露出真实的心境,我认为这封信要比他对《明镜》周刊左右支绌的话语更加真实。雅思贝尔斯夫人是犹太人,在纳粹时期夫妇二人随身携带毒药,以备在被捕进集中营前自杀。

海德格尔在信中说:长久以来他不再登门,并不是因为雅斯贝尔斯的夫人是犹太人,“而是因为我感到羞愧可耻。”

一位非凡的思想大师,面临的问题不是被认为是好人还是坏人,而是最后被证明是一个小丑。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第三帝国投笔从军的学生中,不少人背包里面就装着《存在与时间》。从一个角度看,海德格尔“从沉沦中绽出”“向死而生”“向畏而生”以及他对“决断”的强调,很容易成为冲锋号。从另一方面看,海德格尔强大的思维力,甚至能为炮弹轰鸣“消音”。这有点像其弟子马尔库塞在《我的20世纪》中记述自己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经历时所说的:“第24军团的炮弹爆炸声,几乎把我震聋了。然而??我仍然相信,康德的第三对二律背反,比整个世界大战都重要。??即使法国军队的手榴弹片进入我经验的躯体之中,物质世界的事件对我们内在的先验存在也无丝毫触动。”

3

事实表明,从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中,每一个人都可以各取所需,得出完全不同的结论。19xx年,弗莱堡的盟军禁止海德格尔授课,理由之一是说他的《存在与时间》中的两段话是支持纳粹的,而这两段话在当年,也正是纳粹“修理”他的根据。

海德格尔在第三帝国时期,最不光彩的事之一可能就是打小报告,攻击化学系一位教授危害纳粹事业。而这位化学家后来投靠纳粹。事实证明,世界第一流化学家和火箭学家为纳粹提供的力量,超出了哲学家的最大想象力。

事实上,第三帝国保留了大学,主要原因是他们需要科学家,哲学家完全是多余之物。因为任何哲学中都蕴藏着相反的杀伤力。

李耳与亚里士多德:

原来对面不相识

20xx年5月中旬,我在同赫尔曼先生见面时,他的开场白是:“我是历史学家,不是哲学家。但我认为,理解我的父亲,认识其思想全貌,一个前提是对西方文明起源有一个整体上的把握。”

海德格尔一生以亚里士多德为路标,在思考中迷途时,也总能从《形而上学》和《尼马可伦理学》等获得方向感。其实,对今人而言,在海德格尔思想中迷路后,亚里士多德也是我们走出迷津的一个路标。

多少年来,不仅中国人在努力建立海德格尔与中华文化的联系,日本人也在想方设法把海德格尔“大和”化。中国人和日本人有一个共同的倾向,那就是对海德格尔思想中的浪漫主义成分,特别是后期思想情有独钟。海德格尔从小在内心深处就抵触现代文明,在遭遇纳粹时代的悲剧之后,对于“改造自然”有一种强烈的反感,甚至在周身萦绕着一种宗教情怀。这禁欲、无为的心态,很接近禅宗的“安闲端坐无所用心,春日来临青草自生”的境界。这是一种伟大的自我克制。然而,这种东方化的解读是否能够抵达海德格尔的思想核心,大值提问。海德格尔的犹太人学生卡尔·勒维特对海德格尔晚年思想的批评,颇值深思。勒维特把晚年海德格尔的思想称为“神话学”。从表面上看,确实,他正在接近“古希腊人与之殊死战斗的亚洲思想”。

据说晚年海德格尔对中国老庄哲学有所关注。有人考证,海德格尔在上世纪30年代初就曾引用过庄子。据说,有一天,他在弗莱堡的木材市场碰到中国学者萧师毅,萧师毅用德语为他背了孟子那段“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话。然而,孟子这段话与老庄哲学南其辕而北其辙。据称海德格尔邀萧师毅同译《老子》。萧师毅回忆说,他们只选了《老子》八十一章中的八章。据此有人得出:“中国传统哲学,尤其老庄哲学在海德格尔的思想里也留下了颇深的印象”,“对其思想的发展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的结论,真让李耳庄周笑掉大牙。还有一篇文章说,在托特瑙山上的小木屋里,墙上挂着写有老子语句的条幅。

其实,据我所见,托特瑙山的小木屋里根本没有任何中国人的条幅。在卧室、厨房和书房,只有两三幅海德格尔夫妇的素描小画。从19xx年9月23日至19xx年6月17、18日,《明镜》多次探访海德格尔,为木屋留下大量历史照片,我反复检索,确实没有什么老子格言条幅。应当说,即使海德格尔有全套《道德经》、《庄子》和《坛经》,相比于古希腊思想,东方思想的影响只能用“微不足道”来形容。东方思想堪称“学海”,然而从少年到晚岁,海德格尔无兴趣也没有能力进入另一种“存在”与“道说”。

海德格尔晚年思想中的“乡愁”,加上德国浪漫主义诗学传统,使海德格尔暮年情怀,很容易为中国和日本文人青睐。然而,终其一生,海德格尔都是亚里士多德派的。19xx年,他接受《明镜》记者采访时说:“我相信,现代技术世界是在世界上什么地方出现的,一种转变也只能从这个地方准备出来,这个转变不能通过接受禅宗佛教或其他东方世界的经验而发生,思想的转变需要求助于欧洲传统和对这一传统的革新。思想只有通过具有同一渊源和使命的思想来转变。”

在海德格尔那里,“存在”(Sein)的希腊源头有“从隐蔽中破茧而出”、“从幽暗到光亮中”的意思。日本学者说,日语中对应的ある,也有“显露”、“破壳而出”的含义,而朝鲜语以aI为词根,与“卵”一样。

4

中国学者则认为,中文的“在”是由“土”和“有”组成,是“草木之初”的意思;“存”是“有”“子”,是“人之初”的意思,因此中文“存在”与海德格尔异曲同工。

真的是这样吗?我们是不是在自我曲解的同时,也在曲解海德格尔呢?如果在西方思想与东方思想之间,有如此之多的桥梁,那么真正的深渊何在呢?如果没有真正的深渊,桥梁也将是虚幻的桥梁。正是桥梁,妨碍了我们对于深渊的澄明透视。

司马相如,蔺相如,名相如,实不相如。

这就是哲学家的傻气的最后残余

语言在海德格尔后期思想中处于中心位置,他认为,语言或道说是思想的家园,而沉默很多时候是更好的道说。这与“道可道,非常道”的道家思想,以及“不立文字”的禅宗颇有相通之处。

然而,这位“最后一个希腊人”的“沉默之道说”与道家及禅宗的“不可道之道”有根本区别。在东方思想中,语言是工具。对希腊人而言,语言(逻各斯)是终极性的,正如最有希腊精神的《约翰福音》第一句话:“太初有言”一样。东方认为,思想是高于语言的;对希腊人而言,思想本质上就是语言的,离开语言没有思想。“而且只有在交谈中,语言才能够自我形成并继续形成着,我们正是待在这种语言(以及一个越来越异化的世界)的家中。”(见伽达默尔纪念海德格尔逝世一周年的讲演)

海德格尔一辈子对“闲言”的憎恨是出了名的,这总让我想起他的弟弟弗里茨。我在与赫尔曼先生的谈话中,首先想知道的就是弗里茨的生活。海德格尔在一部书的扉页题词曰“献给我卓越的弟弟”。阅读海德格尔时,经常想到他弟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实际上,可以把弗里茨视做沉默中的马丁。在梅斯基希镇,马丁·海德格尔的知名度正在超过弟弟,但是在老一代的记忆里,那位思想巨人永远只是“弗里茨的哥哥”。

赫尔曼说,叔叔是一个极为睿智的人,他在理解马丁时,也许超过了任何人。他们一起学习的拉丁语,他能够准确辨认出哥哥天书般的字迹。叔叔天生口吃,因此不能像马丁一样获得天主教会的资助而深造。这时候,赫尔曼夫人说,叔叔在一些重大的庆典上从不口吃。比如在梅斯基希镇的重大节日时,叔叔从来不曾口吃。他发表节庆演说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简直可以说是无可匹敌的。叔叔在他独具特色的幽默状态中开玩笑时,也从不口吃。他用打字机为哥哥誊写了三万页手稿。在战争时期,这位银行职员把哥哥的手稿锁在银行保险柜里。他说:“在21世纪,当美国人在月亮上开设超级市场后,人们才能完全理解这些手稿”。

弗里茨有一段著名的格言:“在我们内心深处,在某个最深的角落里,活着某种可以经受一切磨难而不受损害的东西,这就是我们平时几乎无所察觉的欢乐,这也就是哲学家的傻气的最后残余。”我认为,弗里茨就是哲学家傻气的最后残余。在这个学者竞相挤进电视机的时代,在“说话”把“倾听”挤扁了的年代,这一最后的残余,正在消失。

弗里茨走了一条与马丁完全不同的路,但也许是同一条道路。“人们仿佛各行其路,但却在同一林中。伐木者知道,何为行走于林中路上。”海德格尔晚年在《林中路》首页的题词,何尝不是给弗里茨·海德格尔的献词。

海德格尔终生推崇赫尔德林,他在《赫尔德林诗的阐释》中,阐释过那首《如当节日的时候》。

如当节日的时候,一个行走的农夫

望着早晨的田野,昨夜风雨,

从灼热的黑夜迸发出清冷的闪电,

遥遥地还隆响着雷霆,

河水又从河岸回落,

大地郁郁葱葱,青翠欲滴,

5

天空令人喜乐的雨水

洒落在葡萄树上,

小树林沐浴在宁静的阳光下??

海德格尔的解释是:节日早晨,一个农夫在田野逗留,想看看暴风雨后庄稼的长势。来自炎热黑夜的暴风雨威胁了庄稼。远方隐隐作响的雷霆仍让人心有余悸。但洪水并没危及田地。大地苍翠欲滴。葡萄树欢欣于天国雨露的恩赐。树林沐浴在宁静的阳光中。农夫知道,财产受到气候的不断威胁,但仍能感受到欣喜与安宁。于是他满怀信心地期望田地和葡萄树的未来馈赠。果实与人,同时被保护在一种恩惠中。

节日犹如时间之绽放,最有过去的特征,因为它承载着千百年的一再重复;然而节日又指向未来,那是对不确定性之操心。这样,节日中的人,犹如潜泳者浮出时光的水面,并与祖祖辈辈的曾经存在、子子孙孙的将会存在,叠汇于我们当下的存在的忧虑与喜悦。对于佛禅哲学而言,诗是第二义;对于柏拉图来说,诗人应被驱逐出理想国。而海德格尔强调,沉默是为言说守夜,是为了言说能够开花结果,将存在的牵挂与喜悦,召唤到我们面前。

为诗辩护就是为存在辩护,马丁始终是一个亚里士多德。存在不能从冥想寂灭求得,只能从古希腊人为之斗争的“巨人之战”赢得。这就是节日的时刻,就在这一时刻,平时口吃的弗里茨·海德格尔妙语生花、滔滔不绝,而我们虽然充满劳辛,却分明感受着“我们竟然存在”的惊喜。

这一刻,存在就是最纯粹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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