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法布尔的昆虫世界

10走进法布尔的昆虫世界

圣甲虫(上)

法布尔

筑窝造巢,保护家庭,这是集中了各种本能特性的至高表现。鸟类这灵巧的工程师,让我们领略到这一点:才能比鸟类更趋多样化的昆虫,又让我们领略了这一点。昆虫告诉我们:“母性是使本能具备创造性的灵感之源。”母性是用以维持种的持久性的,这件事比保持个体的存在更要紧。为此,母性唤醒最浑噩的智力,令其萌发远见卓识。母性是三倍神圣的泉源,难以想象的心智灵光潜藏在那里;待其突然光芒四射,我们便于恍隐当中顿悟到—种避免失误的理性。母性显著,本能愈优越。

在母性与本能的关系表现方面,最值得重视的是膜翅目昆虫,它们身上凝聚着深厚的母爱。—切得天独厚的本能才干,都被它们用来为后代谋求食宿。它们的复眼将绝不可能看到自己的家庭后代了,然而凭着母性预见力,它们对后代有着清醒的意识。正由于心中装着自己的后代,它们使自己成为身怀整套技艺的各种行家里手。于是,在它们当中,有的成了棉织品或其他絮状材料缩绒制品的手工厂主;有的成了用细叶片编制篓筐的篾匠;这—位当上泥瓦匠,建造水泥宅室和碎石块屋顶;那—位办起陶瓷作坊,用黏土捏塑精美的尖底瓮,还有坛罐和大肚瓶;另—位则潜心于挖掘技术,在闷热潮湿的工作条件下,掘造神秘的地下建筑。它们掌握许多与我们相仿的技艺:甚至连我们都仍感生疏的不少技艺,也已经在昆虫那里实际应用于住宅建设了。解决了住宅问题,又解决未来的食物问题:它们制做蜜团,制做花粉糕,还有那巧为软化的野味罐头。这类以家庭未来为首要目的的工程,闪烁着由母性激发的各种最高形式的本能意志。

昆虫学范围的其他各类昆虫,母爱一般都显得很粗浅、草率。它们把卵产在良好的地点之后,就靠幼虫自己去冒着失败的风险,面对丧生的威胁,寻找栖身处所和食物。几乎绝大多数的昆虫,都是这样对待后代。养育过程既然如此简单,智能也就无关紧要了。里库格巴艺术从他的斯巴达共和国里统统驱逐出去,他指责艺术使人萎靡。按斯巴达方式养育出的昆虫,自身那些最高级的本能灵性就这样消失泯灭了。母亲从照料摇篮的诸种温柔细腻的操持中超脱出来,其一切特性中最为优越的智能特性,便随之逐渐削弱,直至最终消失。所以,无论就动物而言,还是就人类而言,家庭都是产生对精益求精、尽善尽美追求的—种根源。这一点千真万确。

对后代关怀备至的膜翅目昆虫,确实令我们赞叹。相形之下,把后代推出去碰运气的种种昆虫,则令人很不感兴趣。我们大家知道,几乎所有的昆虫,都是抛弃后代的虫类。但据我所知,根据法国各种地方动物志的记载,像采蜜的虫类和埋野味篓的虫类那样,能够为家庭准备食住的昆虫,还有一种。

说来蹊跷,在母爱之丰富细腻方面,能够与以花求食的蜂类媲美的,竞只有那开发垃 1

圾,净化被畜群污染的草地的各种食粪虫类。你想再找到—位富于本能、忠于职守的昆虫母亲,却必须摆脱花坛里馥郁芬芳的花朵,转向马路上那些骡马遗弃的粪堆。大自然中充满这类反差对照。我们所谓的丑美、脏净,在大自然那里是没有意义的。大自然以污臭造就香花,用少许粪料提炼出令我们赞不绝口的优质麦粒。

尽管各种食粪虫类干着与粪便打交道的活计,然而却荣享盛誉。它们—般都生就—副有利的身材;它们穿着样式简单但光泽很好护膝,它们的身体胖胖的,却压缩成扁长体形,它们的额头和胸廊上,佩戴着奇米特的饰物;若放在标本收藏家的盒子里,它们就更显得光彩照人了。尤其是法国境内的食粪虫类,它们当中不仅有最常见的各种乌黑发亮的虫种,而目还有若干金光闪闪和紫辉灿灿的热带虫种。

食粪虫类是畜群的常客,与牲畜门乎形影不离;恰好它们身上能散发—种苯甲酸的微香,可以充当熏羊圈的香料。一向不大注意使用优美语言的昆虫分类词典编撰者们,发现食粪虫竟还有田园生活般的习俗,无不刮目相看。于是,他们也捐弃前嫌,在该类昆虫的简介文字开始部分,写进以下名称:玫丽贝、蒂迪尔、雅明达思、阁利冬、阿丽克西施、毛波絮丝。食粪虫这—连串的称号,都是在古代田园诗中,被诗人们叫响了的。维吉尔的牧歌作品里,出现过赞美食粪虫的多种词语。

一堆牛粪周围,竟出现了如此争先恐后、迫不及待的场面!从世界各地涌向加利福尼亚的探险者们,开发起金矿来也未曾表现出这般的狂热。太阳还没有当头酷晒的时候,食粪虫已经数以百计地赶到这里。它们大大小小,横七竖八,种类齐全,体型各异,身材多样,密密麻麻地趴在同一块蛋糕上,每只虫子抱定其中一个点,紧锣密鼓地切凿起来。露天工作的,搜刮表层财富;钻进内部打通道的,寻找理想矿脉;开发底层结构的,则顺势把食品直接埋进身体下面的地里;那些小字辈们,暂时站在一旁,只等强有力的合作者大动干戈时有小渣块滑落下来,它们便前去加工成碎屑。有几位刚刚赶到这里,想必是饥饿难忍了,居然就地大吃起来。然而,盼望自己拥有一份充足储备的食粪虫毕竟为数最多,它们愿意躲进万无一失的隐身场所,守着储备的食品,过上一段较长时间的富足日子。你特别想能置身于没有污染的,长着百里香的原野,如果那里真的连一摊新牛粪都见不到,这岂不是老天爷的恩赐?惟有命运得宠的人,才能有这等福分。然而,这并非仅仅是一种憧憬,也是眼前的现实:例如今天这批牛粪,就正在被食粪虫当作财富,小心翼翼地藏入仓库。在这之前,畜粪的香味飘散开去,将好消息传遍方圆一公里的地方。大家闻风而动,全部奔向粪堆,收集储备食品。你看,有几位落在后面的同类,正陆续赶到这里,它们有的是飞着来的,有的是走着来的。

那惟恐迟到,一路碎步小跑赶往粪堆的,又是哪一位?长长的肢爪,僵硬地做着充满爆发力的动作,侑佛是在腹中机器的驱动下行走;一对橙红色的小触角,张成折扇形状,透露出垂涎欲滴的焦急心态。它赶来了,赶到了,可刚一到就撞翻了几位筵席上的宾客。它,就是圣甲虫。这是种一身黑装的金龟子,是食粪虫类中最大而且最负盛名的一种。古埃及对它怀有崇敬之情,视其为永存之象征。此时此刻,它已经人席,肩并肩与同行们坐 2

在一起。同行们正用前爪的宽阔平掌,轻轻拍打自己的粪球,进行最后一道工序的成型加工;为粪球再增加这最后一层材料,便可以退席告辞,回去平平安安地享受自己的劳动果实了。我们现在来看看,那地道的粪球是怎样一步步制作出来的。

这金龟子的头顶上,是宽阔扁平的顶壳,上面有六个细尖齿,排列在月牙儿状顶壳前沿。这带齿的扁形顶壳,既是挖掘工具,切割工具,也是插举、抛甩粪料中无养分植物纤维的杈子,而且还可以当搂耙,把好吃的东西统统搂过来,归拢在一起。选料工作就是这样进行的,这行家分得出优劣精粗。如果这金龟子是给自己找食物,那么它粗枝大叶地拣一拣就行了;但如果是尽母亲的义务,那么它在制作食料丸时,就会严格认真、一丝不苟地选料。

为解决自己的食用问题,它对粪球原料的质量要求一点儿不高,只是大致分拣一番。它先用带齿的顶杈豁挑几下,再草草地搜索一道,剔除些杂质,然后归拢成堆。制作粪球时,两条强劲有力的前腿参与操作。扁平的前腿是弓形的,表面凸现着刚健的纹脉,前半部分排列着五个粗壮的尖齿。遇到需要显示力量,摧垮障碍物,为自己冲开一条通向粪堆纵深的道路的时候,这食粪虫便强行拨扫而进。只见它一对齿足左右伸出,猛地横扫一耙,面前便出现了一个半圆空场。场地清理出来后,两只前爪又开始另一工种的工作,它们把顶耙已经搂到的材料划拢过来,送到肚子下面的后四只足爪之间。后四只足爪,正好适合从事镟工的工作。这金龟子最后边的那对足爪,长得又细又长,略微弯曲,酷似弓架,足端长着利爪。一眼望去会立刻发现,这对后肢具有球面圆规的构型,两只弧形支脚之间,环抱成一个球状,正好可用来测量球面,修正球型。事实上,它们的确就是加工粪球用的。

双耙一抱一抱地把原料划拢到肚子底下,原料送到后面四条腿间,后四条腿的弧形共同转化成粪料团的外形,粪球初具雏型。这之后一段时间里,经过粗加工的粪球抱在两组球面圆规当中,由四只支脚一边摇滚一边轻压;经过一番肚子底下的旋转加工,粪球的外形进一步完善。一旦球体表面缺乏可塑性,有剥落的危险,或者,当某一部位纤维过多,旋转加工难以顺利继续下去的时候,前面的两只齿足就对不合规格的地方施行再加工处理;宽大的拍打工具轻轻拍打,于是,那些新添加的材料与粪球结为一体,那些难以粘贴的碎料被拍贴在球体上。

烈日下,加工正紧张进行。此时此刻,旋工的操作动作敏捷之极,已达到白热化程度,我都看呆了。手下的活儿,进展迅速:刚才还是粒小弹丸,这功夫已经核桃般大小;再过一会儿,就要变成苹果大的球了。我还曾看见,有些贪吃的金龟子,竟把粪料球做得像拳头那么大。那肯定得花上几天功夫。

圣甲虫(中)

储备食品制作好了;现在要撤离混乱不堪的现场,把食品发送到某个稳妥的地点。正是在这项行动中,金龟子那些令人叫绝的习俗特征开始表现出来。只消片刻,这食粪虫便上路了;后两条腿抱住圆球,与此同时,这两条腿的一对足尖,分别从左右两侧插入球体 3

表层,构成旋转体的一副支轴;中间的一对足爪按在地上,当作支撑架;前面那对带护臂甲的齿足,充当杠杆的角色,其施加作用力的方式,是双掌轮番地在地面上推按。就这样,这金龟子弓着身子,压低脑袋,翘起屁股,以倒退的动作,运送负载物前进。这样一套机械的关键部件,是始终处于运动状态的最后一对足爪;它们时刻移动着,变换爪尖的着点,调整旋转轴心的位置,在确保负载物平衡的状况下,使负载物在前足一左一右的推动下向前滚动。粪球的所有部位依次接触地面,整个球面都能受到滚压,不仅使球体外形更趋完美,而且使表面硬度在均匀受压的过程中达到一致。

加把劲呀!对,好了,滚起来了;它一定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当然,会碰到难题的。这不,第一重困难来了:出现在食粪虫面前的是路堑陡坡,沉重的粪球一个劲地溜坡;可是这虫认准了自己的理,偏乐意从那条自然而成的道路上横穿过去;这方案够大胆的,只要一步闪失,或者一颗沙粒颠得球体失去平衡,一切都将落空。果然,脚步出现失误,粪球滚落到路旁的沟底;这虫子被滑冲下来的负载物撞了个仰面朝天,六只脚一阵挥舞;终于,它又翻身立足,于是追上粪球,继续苦干。这拖拉机进入了最佳运行状态。----当心着点,冒失鬼;顺谷底走,那样既省力又安全;那条道不错,很平坦,你的小球能轻松滚动。----真是的,它偏不那么走;它坚持要重新爬上陡坡;如此看来,那地方是它不可迂回的一道障碍了。兴许,恢复到一定高度对它有用。想到这里,我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一定的高度的确可以加以利用,在这一点上,金龟子比我明智。----但是你起码该走这边的小山道啊,这小道坡度小,准能让你爬上去。----它根本不理睬你;尽管旁边那条道是不可能逾越的陡坡,小顽固却非要从陡坡山道那里走不可。于是,西绪福斯(希腊神话中的暴君,死后受到惩罚,在地狱里把巨石往山上推;巨石每当接近山顶时便滚落下来,他只得永无休止地往山上推石头)的工作开始了。只见它吃力地向上推动硕大的负载物,步步为营,步履艰难。可是每当推倒一定高度,粪球都滚下坡去。目睹这一场面的人,会不禁产生疑虑:要让这么大的粪球稳定在坡面上,得需要何等惊人的固定力量啊。哦!行动稍有失调,这大个子虫类就得吃一顿苦头儿,连虫带球滚下坡;然后再往上爬;但很快又滚下来;就这样,它爬上滚下,滚下爬上。这时候,又一次尝试开始了。这一次,高难度坡段居然顺利通过了。原来,头几次是禾本植物的根把它绊倒;而这一次,它谨慎地绕了过去。现在还差一点咱们就上去了;动作轻着点儿,千万要轻。坡陡路险,即使是够不上失误的不慎,也能叫你前功尽弃,一切从头开始。糟糕,脚在光滑的小砾石上踩滑了,粪球连带着食粪虫,叽里咕噜地滚下坡去。这虫子并不气馁,再一次开始顽强的爬坡行动。十次,不行;二十次,还不行。它要么坚持尝试,不中断这种无济于事的攀登,知道毅力能最终战胜障碍;要么认真思考一下,承认徒劳无益的现实,转而走上平道。

金龟子运送珍贵的粪蛋儿,并不总是单枪匹马地干。它往往再找一位同事,说得确切些,往往有同事找上门来。情况一般是这样。一只金龟子做好了粪球,退出纷争的虫群, 4

离开作业场地,倒退着把储备食品推走。旁边有一只金龟子,它是最后一批赶到的,手头活计儿才刚刚开始。这时它突然丢下自己的工作,跑到正在滚动的粪球那里,去协助得意而归的粪球主人;主任路遇支援,显得很愿意接受。自此,两位伙伴开始了协作行动。它们一路上争着出力。最后把粪蛋儿运到安全地点。究竟工地上达成过什么条约,换言之,是否为一块蛋糕而心照不宣地默许了利益均沾的协议?在一只金龟子揉制粪球的过程中,是否有另一只在发掘上好粪源,并提取出来,添加到属于共同财富的储备食品上?作业场上这种合作劳动的实例,我从来没有撞见过。我所看到的是,每只金龟子都在粪料开发地忙自己的事。因此可以说,半路后来者是没有任何既得权利的。

合作运送粪球,会不会是异性间的合作呢?它们是不是即将配对的一公一母?有段时间,我确实以为是这么回事。两只食粪虫,一前一后,怀着同样高涨的劳动热情,双双推动沉重的粪料团;这情形令我想起从前,人们手上摇着风琴,口中唱着这样的歌:“为把几件家具添哪,我说咱倆怎么办?咱俩一道推酒桶吧,我在后来你在前。”然而只要使用一下解剖刀,就不会再认为眼前这是恩爱家庭的一幕了。金龟子的两性,外表上没有任何区别。因此我对推运同一粪球的两只食粪虫,施行了尸体解剖;结果,其中很多都是二者同性。

既非家庭共同体,亦非劳动共同体;那么,这种看上去像是一种社会的现象,又何以存在呢?答案很简单,这是在图谋劫掠。那位殷勤的同事,打着富于欺骗性的幌子招摇过市,明里帮人一把,暗中心怀鬼胎,一旦时机成熟,立刻侵吞不待。把小粪块滚成球,这不仅要吃苦,还得有耐心。如果能把现成的粪球夺到手,或者退一步,能强行当一位座上宾,那该是多么便宜的事呀。粪球主人稍一放松警惕,人家就会裹携着财产,溜之大吉;主人如果寸步不离地监视着,人家就会以没少出力为理由,索性与你就地共进美餐。如此伎俩,不管怎样都能获利,掠夺已被干成了利润极高的一个行业。确实有上述所说的那样一批金龟子,阴险地做着手脚;它们前去给一位无需帮忙的同事帮忙,表面上装成仁慈的援助,骨子里埋着不可告人的贪欲。更有一部分似乎根本不要脸皮的金龟子,自恃力大劲足,采取强行掠夺的手段,直截了当地达到自己的目的。

强行掠夺的的行为随时可见。一只金龟子撤离了工地,与世无争,独自滚着粪球,那是它的合法财产,是它凭着良心得来的。突然,不知从哪儿又飞来一只同类,身体重重地落在地上,先把烟薰般的翅膀收进鞘翅,然后挥起前肢,用臂甲的背面击倒粪球主人。主人此刻正操着拖拽姿势,所以根本无法招架。乘被剥夺者晕头转向、立足未稳的当儿,不速之客已捷足先登,神气十足地高高站在粪球上,控制住击退进攻者的最有利位置。它把带铠甲的双臂缩在胸前,随时准备反击,以防事态逆转。被窃取了劳动果实的,围着粪球团团转,寻找有利的出击点;当窃贼的则站在碉堡顶上原地打转,时时与对方保持对峙态势。只要攻方立起身来往上爬,守方就一臂横扫过去,击在对方的后背上。看来,如果 5

进攻者不改变收复财产的策略,那么占据了制高点优势的那一位,将一次又一次地挫败另一位的进攻企图。这时进攻一方转而采取破坏行动,想把碉堡和驻防部队一起掀翻。粪球的根基开始动摇,球体随即晃动,接着滚了起来,强盗随之一起滚动,但是它使出浑身解数,使自身保持在球顶上。它成功了。当然,并不是所有强盗都会成功。它之所以掉不下来,是因为它快速地做着一连串的体操动作,克服了球体支撑物产生的失衡作用,身体始终处在得以保持垂直的球体顶部。一旦它失足跌落,优势立即会变成均势,战斗随即以短兵相接的形式继续进行。这时候,盗窃者和被窃者对顶而立,身贴身,胸靠胸;足爪不断地互相交叉、分开,节肢勾绕在一起,头顶的角盔频频相撞,时而发出锉磨金属般的刺耳声音,咯吱咯吱的。经过格斗,能够掀倒对手而得以抽身的一方,火速抢占粪球的高点。围城攻坚,战事又起。这时的进攻者,可能是强盗,也可能是被抢者,这地位取决于谁在肉博战中失势。盗贼胆大包天,铤而走险成性,它们大都可以占上风。在这种情况下,被剥夺财产者接二连三受挫,斗志松懈下来,忍气吞声但又服服贴贴地重返粪堆,到那里再制作一个小粪蛋儿。那掠夺得手的,惟恐已经解除的险情会突然重现,拖起抢到的粪球便走,把它运到自感保险的地方。我有时还遇到这样的情况,突然又出现第三位争夺利益者,来窃取窃贼的果实。说良心话,我对它倒没什么反感。

我煞费苦心地思索着两个问题。其一,是什么样的普鲁东(普鲁东,著名的无政府主义者),使“财产即赃物”这样一条大胆悖论渗透到金龟子的习俗当中。其二,什么样的外交家,使“武力胜过权利”这样一条野蛮法则在食粪虫类那里变为一种光荣。

由于缺乏基础资料,我难以探究这些已经习惯化了的劫掠现象的起因,也无法搞清这种为夺取一团畜粪而滥施武力的行为原由;我可以证实的仅仅是一点,即,窃取是金龟子当中的普遍做法。这些滚粪球的,肆无忌惮地互相掠夺,我真不知道其它虫类还有如此典型厚颜无耻的行为。这个昆虫心理学的奇怪难题,姑且留给未来的观察工作者去关注解决吧,我接着讲那两位协作滚粪蛋儿的合作者的事。

尽管用词未必贴切,我们仍以“合作者”称呼两只合作共事的金龟子。它们当中,一位是强行合伙的,另一位则是怕惹更大的麻烦才接受外援的。二者相逢,还算和气。协助者赶到的时候,财产所有者正一刻不停地工作;刚来的好象心怀友善,而且立刻投入工作。两位合作者,各自采用不同的拉套方法,财产所有者占主导地位,处在显要位置,从负载物的后面向前推,是后腿在上面而脑袋朝下。协助者位于负载物前面,姿势刚好相反,是脑袋朝上,带齿的前臂按在球体上,一对长长的后腿撑住地面。一只金龟子向前推,一只金龟子往前拉,粪球滚动于二者之前。

两只金龟子使出的力量,并不总那么协调,原因是,帮忙的要背对路面,财产所有者又被负载物挡住了视野。所以,事故频频发生,运送粪球的每每翻起三百六十度大跟头,虽说无可奈何,倒也十分开心。跟头过后,迅速起身,各自重新就位,前后位置依然如故。 6

即使在平地上,这种运载方法也只能事倍功半,因为整体行动缺乏准确的配合。其次,只用在后面推的一只金龟子,事情不仅能做得同样快,而且能做得更出色。这时候,那位协作者又不安分了,它刚才还表现出心怀诚意的样子,现在却冒着打乱运行机制的危险,决定以逸待劳。当然了,早已被它视为己有的珍贵粪球儿,它是绝没有放弃的。摸着的粪球,就是得到的粪球。但它决不会掉以轻心:另一位也许会把它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丢在那里不管。

这家伙把腿收在腹下,身子贴伏在粪球上,就像是嵌在球面上一样,与粪球浑然一体。从这时候开始,一个由球和虫组成的整体,被财产合法所有者推着滚动。偷懒的趴在粪球上,球体不时从身上扎过,自己的身体失去了固定位置,忽儿在球顶,忽儿在球底,忽儿在左弦,忽儿在右弦;然而,这一切对它无妨。这忙帮得很不错,的确是默默无闻的。这样的帮手真难找到:自己坐上大车,食物就得有它一份。然而前面如果出现陡坡,它就必须下来露一手儿了。此时,粪球滚在坡面上,行进艰难,刚才搭车坐的,现在处在排头兵的位置,正用带齿的双臂拉拽沉重的粪球;同伴则在下面撑住球体,一点儿一点儿地往上顶。密切配合,通力协作,上边的拉,下边的推,我看到金龟子就是这样爬坡的。老实说,那陡坡如果只靠一只金龟子推着粪球爬,纵使顽强不息,也只能精疲力尽,一筹莫展。在这种艰难时刻,并非所有金龟子都能表现出冲天干劲。陡坡路上,本来十分需要协助者提供支援;可是偏偏有这样的家伙,它稳稳当当地坐在车上,好像全然不知遇到了困难需要克服。倒霉的西西福斯,只好在那里一遍又一遍的拼命使劲,不遗余力度难关;另一位呢,稳坐不动,听其自然,只管自己牢牢趴在粪球上,随其一起跌滚下去,一起爬滚上来。

圣甲虫(下)

假如那只金龟子很荣幸,遇到的是位忠实的合伙者,或者情况更佳,它半路上根本就没遇上一位自己主动赶来的同伴,那么就可以顺利进入下一步工作了,储藏粪球的地穴是现成的。地穴已经在土质疏松的地方挖好,通常是沙土上,形式像个地窖。地窖不深,其空间大约能容下一个拳头;一条细颈通道通到地面,通道口刚好可以通过一个粪球。粪料食物收藏好,金龟子马上把事先存放在角落里的杂物移过来,堵住屋门,自己关在家里。只要大门一关,从外边根本看不出这里会有一处举行庆祝活动的地下大厅。现在可以高呼一声“快乐万岁”了;厅里都是按最高级方式准备的最美好的东西。奢侈豪华的食品摆上了餐桌;天花板挡住骄阳的辐射,只让少量湿热空气透进室内;心境安宁,氛围幽暗,外面传来蟋蟀的合唱;一切一切,无不于肠胃功能有益。我借着想象力,俯在一个金龟子洞前,悉心谛听里面的动静。结果真叫人惊讶,耳边仿佛响起了进餐歌,那歌词采用的,是描写海洋女神拉忒亚的歌剧中的著名段落:“啊!无所事事是多么甜蜜。看周围,没一个不在奔波焦急。”

坐在这样一桌筵席上,沉浸在怡然自得的福乐之中,这场面有谁好意思去搅扰呀?可求知欲是什么都做得出的,我就曾有这般斗胆。下面所记录的,就是我采取侵宅行动的结果。我看到,仅仅粪球本身,就几乎把大厅塞满了;——这奢华的食品,从地板一直堆到天花板。食物和墙壁之间,空出狭长的通宾客的席位设在通道上。宾客最多才有两位,大多数道,情况下只有一位。在这种地方用餐它们要肚皮贴着餐桌,后背靠在墙上,座位一 7

旦找好,它们便一动不也动了;消化器官会抑制住一切生命活力的迸发。任何小小的吵闹都不发生,否则就少吃上一口;任何一口都不嫌弃否则就会出现浪费。一切都得按照顺序,严肃认真地穿肠而过。看着他们这样聚精会神地围住粪便,你会以为它们意识到自己担当着大地净化器的角色,你会觉得它们正自觉主动地投身到以粪造花的精细化学工程中来。鲜花使人赏心悦目,金龟子们也用鞘翅点缀着春天的草坪。马羊等牲畜,具有高级的消化系统,但它们排泄的东西当中仍有未加利用的物质。金龟子从事的,是把牲畜不用的废料转化成生命物质的工作,因而它们应该掌握一整套专门的手段。果真不假,经解剖处理,情况令人惊叹,这食粪虫类的肠道竟长得难以想象。肠道是一往返曲廻的系统,食料从中通过,可以被充分消化,直到每个可以利用的颗粒都被消化吸收为止。食草动物未能予以吸收利用的物质,食粪虫类的高效蒸馏器却从中提炼出种种财富。这些财富稍经转换处理,便生成了圣甲虫的黑铠甲和其他食粪虫类的金黄、赤红护胸甲。

不过令人赞叹的垃圾转化工作,应该在最短期限内完成:环境清洁要求必须要求如此。恰好金龟子拥有的消化能力,大概是独一无二的了。只要在住所里昼夜守着食物,这虫类就一刻不停地进食,直到储备食品全部消耗干净。如果你有了一定的实践经验,那末,把金龟子关在笼子里喂养的作法是很可取的。采用这种方法,我获得了如下资料,对认识大名鼎鼎的的高效能消化器官很有帮助。

整个粪球,一点儿一点儿地,依次通过了肠道。于是,隐士再度出门,四处碰运气。交上好运后,再为自己做一个粪球。接下去,一切又重新开始。

有一天,天气闷热,很利于我那些幽禁隐士开展美食狂欢活动。我手上抓着钟表,守在一位露天进食者旁边,从早上直守到晚上八点。这金龟子似乎赶上了颇对胃口的食料,十二个小时里一直大嚼不停。晚上八点,我最后一次察看情况。其胃口仍未显示出丝毫厌倦,饕餮之徒的情绪,饱满如初。这以后,欢宴仍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整个食料块全部消失。第二天再看时,金龟子不见了,头一天里尽情嚼咽的粪块,只剩下一些矿碎渣。 时针转了一圈,其实比一圈要多,整个时间里演出的,就只是这进餐一幕,称之贪吃,大概不算夸张。下面还有比贪吃更精彩的,那就是消化之神速。当前头不停吞嚼的时候,后头也在不住地排泄。不再售营养成分的排泄物,连成一根黑颜色的细绳索,酷似鞋匠的小蜡绳。金龟子只在就餐时排便,由此可以看出其消化工作有多么及时。头几口食物刚下肚,它的拔丝机就开始工作了;最后几口食物咽完后,拔丝机才终止工作。进食过程中,小蜡绳始终不出现断头,时刻挂在虫子的排泄口上。已经接触地面的部分,盘成一堆儿;只要还没干透,盘在一起的蜡绳可以随意展开。

每次排泄的间隔,基本上与秒表跑圈的节奏吻合。每隔一分钟,更精确地说是每隔五十四秒钟,一小节虫粪挤出来,细绳索随之增长三、四毫米。每当细绳索长到一定程度,我便用镊子把它夹断,把一小卷一小卷的粪绳拿到刻度尺上,不断展放开量一量。测量结果表明,十二小时排出的绳状物,总长度为二米八十八厘米。晚上八点钟的这次察看,是借着提灯的亮光完成的。这之后,除了正餐又补充了夜餐,所以金龟子的进食和拔丝又持续了一段时间,最后,我这只虫子在未出现任何断头的情况下,拉成了一条大约三米长的粪绳。

只要知道细绳的长度和直径,其体积很容易计算出来。昆虫本身的体积,其实也不难计算,把它置于量筒当中,观察筒内水位线的变化,问题就解决了。由此得到的各种数据,还是很有意义的。结果表明,为恢复体力而进行的一次补充食物活动,金龟子就消化了与自己体积相差无几的食物。多厉害的胃肠,多快的速度,多强的消化力啊!一张口进食,废弃物便开始形成不断加长的一根细绳,而且只要用餐不止,这根细绳就会无限延长下去。这似乎可以永不停歇的惊人的蒸馏器,只要食物不短缺,它就能让原料一个劲儿地输入流程,并且随时通过胃囊试剂的化学反应,把废料排泄干净。我不禁在想,一座能如此及时净化垃圾的试验室,肯定会在环境卫生工作中有所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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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忆事

法布尔

儿童快乐之时,他几乎与虫类不分彼此;开满花的山楂树当虫子的床,一只扎了孔的纸架在床上,里面养上鳃角金龟和金匠花金龟,他心里便得到那么大的满足.儿童一心惦记鸟的时候,他几乎与鸟类别无二致;他非要亲眼看见鸟巢、鸟蛋和大张着小黄嘴的鸟娃娃不可,说什么也得看。从老早开始蘑菇就把我吸引住了,它们有那么多种颜色。第一次穿上背带裤,开始坠入习文识字那读天书般的十里烟云时,我这天真的男童仿佛觉得,自己就像第一次找到鸟巢、第一次采到蘑菇时那么着迷。听我讲讲这类至关紧要的事件吧。人上了年纪,就爱倒嚼往事。

好奇心重新出现,让我们从无意识的模糊状态中脱离出来,这是一个非常幸运的时刻。此时此刻,你们正回忆起遥远的过去年代,这更叫我不禁想起自己那些最美好的岁月。一窝小山鹑晒着太阳睡午觉,忽然走过一位行人,惊得它们四下散开。一团团可爱的小羽绒球夺路而走,全都消失在荆棘丛中。不过局面很快恢复了平静,刚听到一声呼唤,大家就全部回到母亲的羽翼之下。

我回忆童年时的情形与此相仿。往事也好比是一种雏鸟,它们已被生活的荆棘挂掉羽毛;但是一经提示,它们就回到了我的记忆当中。有一类往事,虽然逃脱了荆棘丝,但已经疼得直摇脑袋;另一类往事没有再回来,它们已经在市场商贩的摊位上断了气;还有一类则依然保持着清晰的形象。然而,在这些从时间利爪下逃生的往事中,最富生气的是那些发生最早的事情。儿童记忆的那层软蜡膜,在这些事情那里已经转化成了难以损毁的青铜壳。

就在那一天,我非常阔气,不但有了一个解馋的苹果,还可以自由活动。我准备到附近一座小山顶上去看一看,当时对我而言那里就是世界的尽头了。山顶上长着一排树,它们背对着风,弯着腰不断摇摆,仿佛要撒腿逃去。在家里我从窗户望去,看见它们在暴风雨中不住地向我点头致意;多少回,我盯着它们在北风如扫帚一般沿山坡卷扫积雪时形成的滚滚白烟里,绝望地挣扎!那些经历了风风雨雨的树啊,它们如今在干什么?

我对它们的逆来顺受挺感兴趣。今天在一片蔚蓝晴空下它们安闲自在,明天当乌云掠过的时候它们会不停地摇摆。在它们平静的时候我觉得十分舒服,在它们惊恐万状的时候我觉得特别难受。它们就是朋友。它们时时刻刻都能出现在我的眼前。清晨,太阳从它们身后那明亮的天幕上升起,光芒万丈。太阳究竟是从哪里出来的?到上面看一看,或许我能搞出个究竟来。

我沿着山坡向上爬。坡面是不太茂盛的草地,已经快被羊群啃光了。看不到一簇荆棘, 9

很好,否则衣服会扯得全是口子,回家后我还会被问罪;没有岩石块,也很好,不然说不定会出什么乱子。只有一些扁平的大石片,稀疏地散落在山坡上。你只管一直走,路面都一样。不过,这里的草地如同尖屋顶似的,有一定的倾斜度。只感到坡面很长很长,我的双腿真是太短了。我几步一抬头,不住地往山顶望去。我那些朋友们——山顶上的树,老是让我体会不到和它们越走越近的感觉。加油儿,小家伙!一直向上爬。

哦,出现在我脚旁的是什么?原来刚刚有一只漂亮的鸟打藏身的大石片遮雨檐底下飞去了。上天恩赐,石下洞里有一个用绒絮和细稻草做的鸟窝。这是我碰到的第一个鸟窝,是鸟类给我带来的第一次快乐。窝里有六只小蛋,互相挤在一块儿,看着是如此可爱。鸟蛋颜色很蓝,仿佛在青天的蓝颜色中浸染过一样。我被这等美景惊呆了,心里激动得难以名状,就势趴倒在地,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鸟窝。

这时,鸟妈妈发着吱吱的尖细喉音,焦急地扑棱着翅膀,打一块石头飞到另一块石头上,一直不离这位冒失鬼的左右。我当时正处在一个不知天下有怜悯之心的年纪,蛮劲儿十足,还不懂得做母亲的一片苦心。一个计划在我心中酝酿,那是一种透着小猎食动物心理的计划:过半个月我再来,在雏鸟离巢前将它们取走。在这段等待的日子里,我先取走一只小蓝蛋;只取一只,这样可以骄傲地证明我发现了一窝鸟蛋。我唯恐将小蛋挤碎,手中抓上一些苔藓,将小蛋包在苔藓窝儿里。唉,随便吧,就叫童年时期压根儿没有过第一次发现鸟窝这种狂喜的人来责备我吧。

我轻轻握着揪心的小东西,唯恐稍有闪失会弄坏它。索性就此止步,不再向山上爬了。待将来有一天,我再登上山顶,去看那些能升起太阳来的树木。我沿着山坡向下走。当走到山下的时候,碰上了副本堂神甫先生,正一边读着他的经本,一边悠闲地散着步。他以为我拿着圣物什么的,走路时步子迈得那样重。我将那只手背到身子后面,没想到他还是看见我手里有东西。

“是什么,孩子?”教士问。

我有点儿发慌,伸开那只手,让他看了看卧在苔藓窝儿里的小蓝蛋。

“噢!一个萨克西高勒蛋。”副本堂神甫说,“你是打什么地方搞来的?”

“山上,石头底下。”

提问步步深入,我的小过失彻底坦白出来:我没想找什么,忽然一个鸟窝让我看见了;鸟窝里有六个蛋;我从里面拿了一个,喏,就是这个;我想这样等那五只小鸟出壳;等雏鸟翅膀上长出粗羽毛杆的时候,我再去,把它们都端回来。

“我的小朋友,”教士开了腔,“你可不能这么做。你不能把一窝小鸟从它们母 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