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山辛夷开遍——唐七公子

漫山辛夷开遍 唐七公子

1.顾蓁:

那年轻的孩子跪在我的脚边,头部紧紧贴地,淡紫色的锦袍,背部弯曲成弧形,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辛夷。五岁的孩子,还看不出生命的行迹,却将成为永安顾家的下一任家主,用那么小、仿佛一折就会断的肩膀挑起顾家的累世基业。

自从乱世到来,顾家的历任家主们无不在英年早逝。他们接近权利,却又没有足够的权利。这仿佛已成为宿命。而被宿命紧紧捏在手心的这个孩子,他在瑟瑟发抖,他甚至不敢抬头看我一眼。我不能想象,他是他的孩子。 我说:“你起来吧。”

他终于抬起头来,却仍保持着跪礼,低垂着眼帘。我将茶盏啪地一声扣在桌上,他受惊似地晃了晃身子,半晌,嗫嚅出稚嫩童音,带着哭腔:“老师,父亲临终前嘱托,必定将您迎回家中,他只将我交到您的手里,您若不答应,我绝不起身??”

我抬头看见窗外飞过一只蝴蝶,艳丽的色彩,飞得自由自在。对了,这个孩子,他的父亲已经死了,顾家的这一任家主顾清言,我的老师,他死在一个月前,辉煌月色下政敌的一次夜袭当中,年仅二十七岁。

得知他死去的那一夜,我用离魂术毁去了半山辛夷。半山的辛夷花在刹那间化作熊熊烈火,我不知道他死时是否有想起过我,不甘的疼痛熬光了我的力气,我倒在烈火之中,听到生命流逝的声音。每用一次离魂,我就离死亡更近一些。

我不愿相信他已死去,却不得不相信。陈国大王子苏誉最得力的右臂顾清言,他的身边最不缺少的就是危险。倘若他的一生要遭遇一千次暗杀,即使只输一次,那就是失败,而他总会输一次的,他果然输了一次。

前来的七位随从陪着他们的小主人同行跪礼,只是手中还牢牢握着腰间的剑柄。我知道他们怎么看我,一个被顾家收养的孤女,得顾家荫护在这乱世中苟活,却大不韪违背家规修习禁术,终被家主逐出家门,这样的人怎么能够相信。我与顾家隔了太多恩怨,已不知道是恩大于怨还是怨大于恩,他们担心我伤害他们的小主人。

可他们的家主却在临死时选择我来佑护他唯一的血脉,我不知道他想要告诉我什么。五年前,他将我逐出家门时,那些斩钉截铁的话言犹在耳,他说:“阿蓁,离魂术总有一天会要了你的命,顾家家规谁也不能违背,领完那五十大板就离开吧,顾家自此与你再无瓜葛,再也不要让我看到你。”那年我十八岁。

- 1 -

漫山辛夷开遍 唐七公子 离魂不会要了我的命,除了他,我不会为任何人使用离魂,甚至我自己。我修习这样的禁术,杀一次人就缩减一寸生命,只是为了保护他而已,可他并不明白。

离开顾家,我选择了这个满是辛夷花的山谷隐居。那种白色的花盏一边天真一边妖艳,每一次努力开放,只为了迎接春天,就像还在顾家的我,一心想成为最美的女子,好吸引他的视线,成为最强大的女子,能够和他并肩前行。可这一切终于成为过去。只是在这山谷中,每个月明的夜晚,总会想起少年时修习离魂的疼痛。

我问地上的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言蓁,老师,我叫顾言蓁。”

清言,我已五年没有见你,而我今生再也不能见到你。 窗外辛夷花开,我却闻不到一丝香味。

2.清言

这个夜晚,我终于有空看一眼天上的星光,那种纯粹的、白色的星光,像一朵朵巨大的辛夷花,盛开在天空上。阿蓁喜欢这种花,理由却十分可笑,她从小没有嗅觉,听人说辛夷花能治鼻疾,便央花匠买来许多,种在屋子周围。阳春三月,辛夷花开,她漆黑的长发顺着压在发际的额饰滑落下来,着一身水红色长裙,躺在花树下翻书。整个顾府,谁也不敢打搅她。她一向喜欢这样茂盛的植物,开得生机勃勃,仿佛生命没有尽头,仿佛我给她起的名字,顾蓁。 我轻轻念起这个名字,我知道我将要死去,死在今夜,有朗月清风,今生却无法再见她一次。刺杀我的人是个地道的神射手。我躲不开他的箭头。那箭头携着光芒而来,却吞噬人的生命,它没入我的胸口,就在刹那之间。而那一刻,我想到了阿蓁,没有陈国,没有王子苏誉,我只是想起了那个五年前被我亲手逐出家门的少女。

我记得那天,她穿着白裙子,拖着满身的伤痕离开,一步一步,柳絮纷飞。 她说:“清言,如你所愿。”她的眼神很平静。

她是这样,一直这样,从十三岁到十八岁,越是平静,越是伤心。而我只是那么看着她,看她白色长裙上渗出的点点血痕,就像一笔一笔细心画上去,红得酣畅淋漓。

- 2 -

漫山辛夷开遍 唐七公子 就在那红已快要模糊时,她突然转身:“我以为你会叫住我,你真的要赶我走,你真的要赶我走,离开顾家,我就什么都没有了,你再打我几百板子也好,你不要赶我走。”她的脸上满是泪痕,眼睛就像一双蒙了雾气的黑宝石。 她说得其实没错。虽然她修习了禁术,却不一定非将她逐出家门。但我疲倦地看着她,摇了摇头:“我说过,再也不要让我见到你。”这句话一定伤她很深。

她闭上眼睛,那么远的距离,却狠狠晃了一晃,像一只风筝,摇摇欲坠。阿蓁,如果你是我,你当知我此刻的心情。她什么也不再说,只留给我一个背影,那背影渐渐地离我远去。

我想她终于绝望了,这样很好。离开我,离开顾家,她便没有继续使用离魂的理由,那可怕的秘术,我再也不能第二次看她微笑杀人后,一脸苍白地倒在我的臂弯之中。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为了陈国和顾家死在我之前,或许她只是为了我,我知道,她的生命是我的,而我宁愿自己死去也不愿将她的生命用作开拓陈国的祭品,我已经有足够多的祭品。此后,她便终于能够平静地生活了,在某个我所不知道的地方。

永安顾家历代辅佐陈王,却没有一位顾家人高居庙堂。陈王需要朝堂上的文臣武将作他的明棋,顾家则是他的一枚暗子,暗地里一支绝密的军队,用在最棘手、最需要摧毁的地方。顾家的人,暗地里杀人,暗地里被杀。 而那时候,我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快地死去,没想到我们之间只剩下五年。 倘若我知道,哪怕只有毫无道理的预感,我也不会让我们这样的分开。 五年,太长。

五年,太短。

五年中,我远远见过她一次,唯一的一次,而我甚至来不及在心中描下她风韵渐好的眉眼。在将要死去的这一夜,我回忆起那个相似的夜晚,有银白的新月,柳絮漫天纷飞。她站在蛛网般密织的暗杀者中,扬眉冷笑,我熟悉的那种笑容,像水一样,一半静静流淌,一半迅速冻结。

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手持利剑挡在她的面前。男人说:“若要杀她,从我的尸体上踩过。”

他的手在微微发抖,我看得见,可他想要保护她,她没有拒绝。我站在柳树背后,看着他们两人,却只能安慰自己,他不知道她从不需要别人的保护,他并不了解她。而倘若她想要被谁保护,像一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小女孩那样,被放在手心里,微微拢起手指小心翼翼对待,这样甜美柔软的愿望,我又怎能 - 3 -

漫山辛夷开遍 唐七公子 让别的男人来满足她。我挥袖洒出银针,极细的锋芒穿透黑夜快速钉入每一个暗杀者的胸膛,他们像一根根被虫蛀空的黑柱子,齐刷刷倒在她的面前。 男人拿着剑不知所措,而她终于动容。月色下她抬起眼帘,那么远,我却看得清楚,我总是能将她看清楚。她茫然的眼神里有我不熟悉的东西,就像岁月加印的一抹愁绪,只是淡淡的。不使用离魂,她不可能看清银针飞去的方向。我想那大约是一种直觉,她是我所见过的精神力最强大的孩子,有着最超乎寻常的直觉。她向着我藏身的地方飞奔而来,喃喃说着什么,像一只拼命振翅的黑蝶。我却在她找到我之前快速离开。

那个夜晚在她压抑的哭声中结束。我想她知道是谁救了她,这已经足够。她总有一天会成为别人的辛夷,在那个人的怀抱中盛开,用最美好的姿态,而那个人不会是我。倘若她盛开在我的怀中,我多么想。她会将她献给我,我知道,不管我要不要。她会把自己献给整个陈国,我阻止不了她,只有推开她。 阿蓁,我不知道你是否已将我忘记,我宁愿记住的只是你爱我的时光。 若这就是宿命,宿命却让我们如此痛苦。

3.顾蓁

命中注定我在十三岁的年纪遇上他。清言。那一天,那一眼,他十七岁,翩翩的少年。

那是秦淮的初春,却依然北风阵阵。江南的旖旎春色没有来得及染透这偏北的秦淮河,远空里,胡人的金戈铁马在阴山北麓猎猎嘶鸣。秦淮河的水悠悠流淌,大胤的天空就倒映在破冰的流水中,带一点浑浊的蔚蓝。 祖父注定捱不过这个春天,他已神智昏聩,可仍强撑着一口气,等待着铸缕剑的主人。

我的祖父是陈国闻名的铸剑师,在当世为人称道的铸剑师中,排第十二位。他花费十年时间锻造出铸缕,这把剑彻底耗尽他的心血,初成之时,便露出凶狠的行迹,一口一口吞掉他的生命。这是他平生所造的最后一把剑,是当世名剑。

祖父还清醒的时候,向陈国的剑客们放出消息,倘若有谁能破解剑庐的七星剑阵,便能带走铸缕,还有我,他的孙女。他曾经有两个孙女,但我的姐姐已在出嫁后死于夫家,我成为荆家唯一的血脉。祖父并不在意我这支血脉,对他来说,无法承接他衣钵的血脉毫无意义。我虽然四肢健全、神智清明,可荆家的铸剑术传男不传女。我的双亲在还没有为荆家生出一个男丁时便撒手西去,荆家四十七代人的心血仿佛注定要在祖父的身上终结。 - 4 -

漫山辛夷开遍 唐七公子 我没有姐姐那么规矩,祖父不教我,我偷偷地学。

我早知道我们的人生不比一把剑重要。普天下我最恨的东西就是这能够杀人的黑铁。

祖父快要死了,他说,铸缕剑的主人必定是当世的强者,他将我托付给最强大的那个人,也算对列祖列宗的交代。

我不需要最强大的那个人,我只需要对我好的一个人。祖父书房中那些陈旧的故纸堆已记载太多,越是强大,越是心怀天下。将天下装在心里的人,心中便再也容不下别人。我只有十三岁,但我已经明白。铸缕剑无法选择他的主人,可我不能像一把剑一样。倘若那人是垂垂老者,是否就意味着我要将一生都葬送给一轮已近西山的暮日,守着他死去,在最美好的年华,却已不能再世为人?这恐惧如此严厉地攫住年幼却懵懂的我。我想,我要自己看上一个人,我要给自己选择一个人。

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陈国的剑客半数齐聚金陵,分散在城中的客栈。我打扮成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从一家客栈辗转到另一家客栈。我偷偷打量这些带着佩剑的陌生人,他们个个身姿挺拔,野心勃勃。这些人,全是为着铸缕而来。他们中的某一个,手里捏着十三岁的我所看不见的未来的命运。 跑堂的小二拿着搭肩的抹布赶我:“去去去,别在这里坏我们的生意。”我瞪他一眼,默不作声地从墙角挪开。

很多人都在谈论铸缕。有粗豪汉子两碗酒下去便兴奋大笑,拍着旁人的肩膀:“喂,老弟,你可知道荆老爷子造出的那把剑,听说剑成之日吃了他一半的血,削金断玉,削铁如泥,光用剑气就可以杀人,怎样的一把好剑哪??若我得到那把剑,必将做一番功勋,在当世立出赫赫的威名??”周围的人被激得豪气冲天,土陶坛封装的竹叶青一坛一坛拍开,酒香在刹那间萦满客栈。他们像参加一场庄严的誓师大会,每个人都举起酒碗,可脸上却是浪荡公子的轻慢表情。我真是弄不懂他们,这些人,这些剑客。 十三岁的我看不透剑客的世界。但他们不是我想要的人。

我起身打算离开,就在那一刹那——此后的无数年,我再也不能回想起那一刹那——我听到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有少年的明朗,又有男子的低沉,那个声音说:“既然没有铸缕剑阁下便立不了威名,那本已享有威名的铸缕剑,又何必跟着阁下呢?”

这样的一句话,牵住了我迟疑的步伐。我转身抬头,只看见粗豪汉子带着三分酒意的争辩:“身为剑客,自然想要一把好剑,莫非兄台你就不是为了铸缕剑的威名而来?”顺着他的目光,他口中的兄台,一袭青衫,一枚折扇,倚坐在客栈二楼的窗前。

- 5 -

漫山辛夷开遍 唐七公子 我多少次回忆起这一幕,山谷中这些无趣的清晨,无趣的黄昏,我坐在淙淙流逝的溪水边,回忆起这一幕,清言,我们初见,在那间逼仄狭小的客栈里,我在楼下,你在楼上,甚至夕阳那不亮堂的余晖已模糊了你的模样。那天,客栈前的老柳树初露春色,迸出小小巧巧的几个嫩芽儿。你淡淡然:“在下不是剑客,从不使剑。铸缕即便是绝世神兵,在下握着它,也不过废铁一块。” 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将铸缕称做废铁,心中难言的畅快,就像在父母跟前争宠的小孩,终于胜利了一次。那一刻我才明白,我要寻找的并不是一个剑客。我要找的人,他一定不能是剑客,他不能把一把剑看得比我还重,就像祖父那样。我眯着眼看他,我想,不论他长得什么样,这个人便是我要找的那个人。那时,我的眼眸里一定焕发出了发现宝物的光彩。

穿透窗户的日光渐渐汇集起来,他的脸便在光中显现。一张年轻俊秀的脸,微微抿起唇角,带着不形于色的微讽,持重谨慎。他十七岁,正是翩翩年少时。 而倘若我在初见时便对他种下情根,一定不是爱上他的容颜,或许只是他唇角微讽的一抹弧线,或许只是他敲击桌面的修长指尖。这一切让他那么的与众不同,不同于我所认识的所有傲慢骄矜的少年。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爱上了他,十三岁,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懂得爱。只是心中蕴藏了那样的想望,想靠近他,再靠近他。天下这么多人想要铸缕,我只想把它送给他一人。

为什么不在初见时就死去呢,只让我保有一个最初的幻梦,那个梦中,你从来是我的宝物,但我永不能告诉你。 (TBC.....)

- 6 -

 

第二篇:唐七公子

唐七公子

唐七公子

唐七公子

唐七公子

唐七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