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牛肉的前世今生

一块牛肉的前世今生

我与英雄的渊源

“先切二斤熟牛肉来!”—— 《水浒传》中豹子头林冲在梁山泊外朱贵的酒店里点菜时的一句名言。

在我的牛生中,总会听到这种这种呼喊。英雄豪杰与我之间确乎有根紧密的纽带。

面黑身矮喜拳棒的宋江在酒店中要“切三斤熟牛肉来”,山东大汉武松在景阳冈下,叫店家先把好牛肉“切二三斤来吃酒”,最后足足干掉四斤熟牛肉方才尽兴。没有我的牛肉兄弟们,光凭十八碗“三碗不过冈”,高大强壮的武二郎大概也是打不了那只老虎的。

阮氏三雄和吴用一起喝酒,下酒菜就是村旁小店里切的十斤“花糕也似肥牛肉”,鲁智深没牛肉吃时急得用狗肉代替,石秀劫法场前也是要饱吃一顿牛肉。

金庸《天龙八部》中的云中鹤,一进道旁小饭店坐下,便伸掌一拍,叫道:“打两角酒,切两斤熟牛肉,快,快!”

梁羽生《大唐游侠传》中的南霁云在饭馆中就喊了一嗓子“打五斤好酒,切三斤牛肉来!” 武陵樵子《星斗迷幻录》中的主人公沈谦对店主说“来一壶酒,三斤牛肉!”

卧龙生《风尘侠隐》中矮方朔大声叫道“店家,先切上三斤牛肉,端上一坛绍兴酒来!” 台湾武侠小说名家云中岳做过特种部队教官,算是习武之人了,他笔下的武林人食量更大。《血剑兰心》的主人公(梅)文俊“招来店伙说道:‘先替我弄些酒食,然后准备五斤熟牛肉,两只鸡。’”

我的进击生涯

身为牛肉的我在古代被视为最高级的祭品,位居祭祀大典所用的“三牲”之首。同时,牛是重要的农耕畜力,受到格外保护。西周时就有“诸侯无故不杀牛”之说,自汉朝以下至唐宋元明清各朝,都对私自宰杀耕牛定有明确的处罚办法,如罚钱、流放,甚至严酷到砍头。

当然,禁宰令下并不意味着无牛肉可食。法律又有规定,老病的牛马等是可以宰杀的,只是须先由官方认可,如宋代就有这样的法律规定:“诸马牛死报本厢耆镇,即时验实开剥。”尽管终归能有牛肉入口,但供应量显然受到了很大限制。

无怪乎有人认为,杀牛是反抗法令,于是由此断定梁山好汉四处大嚼牛肉也是一种革命行动,表达了对当政者的抗争精神。这未免有些牵强附会。法有明令,针对的是宰牛人,而不是吃牛肉的人。我们牛肉好吃而有营养,能吃为什么不吃呢?

我的终结——一碗汤

鲜衣怒马、出手阔绰的武林人物基本出于武侠小说作者的艺术夸张,真实的江湖人十个里有八个经常囊空如洗。即便在乡野小店,牛肉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吃得起的。

“杜弘坐在邻桌,他的一桌已有八个。他要的食物也简单,出门人能省即省,两角算是

奢侈品的大饼,一碗牛肉汤,这是他的晚餐。”

杜弘是品行端正的江湖人,至于有今天没明天的武林粗汉,则会是这样:“郑爷叫了一碗牛肉汤,一盘熟牛肉,又要南方人难以下咽的窝窝头,敞胸开怀,一脚踏在凳上,左手抓着一只窝窝头,一口咬掉一半。右手抓着蒜粒,技巧地啃出里面的蒜仁,再吐掉蒜皮,抓起一块牛肉往嘴里塞??”

以上两段都出自云中岳的《草莽芳华》,历史背景是明代,发生地在古磁州,即今河北、邯郸一带。据说以前穷的时候,逢年过节的肉食多是猪肉和鸡肉,牛肉就没怎么吃过。小说中窝头就牛肉汤,倒是真有北方的风格,也符合下层武林人的身份。

台湾武侠老作家成铁吾是江苏兴化人,少年时参加同盟会,见多识广,其名作《年羹尧新传》中武林人物在河北邢台的饭馆也是喝牛肉汤,就着馒头吃;武陵樵子的《踏莎行》中,生活在北京的武林人物祝秋帆更说出“馒头就牛肉汤,其味无穷”。其余如柳残阳、萧逸、古如风等人笔下,牛肉汤是给武林人准备的常用食物,而且不是一锅就是一大碗,估计毕竟牛肉太少,所以要靠汤水填补肠胃。

 

第二篇:吟诵的前世今生

《吟诵的前世今生》

徐健顺

今天四月初十,汨罗江一片雨茫茫。

两千多年前,这正是屈原在江边徘徊,“形容枯槁、披发行吟”的时候。没想到的是,汨罗江那么宽,好像比长江还宽,两岸无边原野,江中草洲无数。三五成群的水牛在悠然吃草,却看不到人影。忽然明白,屈原行吟泽畔的时候,恐怕经常也是在雨中。对岸雨帘之外,只有天地无言,苍苍茫茫。

这次是在屈子祠为《中华长歌行》录制《橘颂》,但是此情此景,却想吟诵忧愤的《离骚》、《哀郢》。和杜大鹏老师说好去江边抚一曲《招魂》,也因大雨未能如愿。不过,当孩子们终于在屈子像前开始吟诵《橘颂》时,我心中还是涌起一丝喜慰,不禁抬头去探触屈子的目光。

屈原不仅是位大诗人,在中华吟诵史上也是一位转折性的人物。在他之前,是周公旦开创了吟诵的传统,孔子把吟诵个人化,而他是用吟诵来进行创作的那个人。

【吟诵的前世】

周公制礼,确立了中华文明的结构,其中就包括“礼乐文化”。中国的文人士大夫,是以“修身”为生活目的的。修身以求道,孜孜不倦,“朝闻道,夕死可矣”。学习是为了修身,所以“古之学者为己”,做官也是为了修身,所以“达则兼济天下”,琴棋书画是为了修身,诗词文赋也都是修身。所以自屈原至谭嗣同,中间罕有主动自杀的文人。两千多年间,并非没有国破家亡,没有陆沉灭种,但是文人们吟咏悲歌,却不自杀,原因何在?因为苦难也是修身。范仲淹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壮哉斯言!然而却恐被孔子“哂之”。什么才是真儒家?“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孔门七十二贤,得衣钵者颜回一人,不是因为他聪明,而是因为他快乐。为什么“吾与点也”?为什么“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仔细品《论语》,孔子是个快乐的人。“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每天修身有进境,就是成功。

此成功非今日所谓“成功人士”之成功。试问孔子是成功人士吗?屈原是吗?李白是还是杜甫是?真正的中国文人,没有哪个是“成功人士”。今天的学校以制造“成功人士”为标榜,以量产“适用人士”为真仒相。前日在学校见一“职业规划讲座”海报大书:“没有计划的人,一定会被计划掉。”----天哪!我们的学校就是这么恐吓学生的吗?还出什么钱学森,钱学森首先是个有气骨的“人”,现在是连个“人”都要出不来了。

古人不是这样的,教育的目的是传道授德。“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求道是要有个形式的,就像是个接引,这就是“礼”。然而,“礼”并不是约束。近人常以西方文明的理论,把“礼”看成是约束和惩罚,与西方的“契约”同观,并以“礼法”并称批之。实际上,“礼”是自我价值的实现,是快乐的。所以“礼”与“乐”才是天生一对。乐(yuè)者,乐(lè)也。“乐”是让人感受到“礼”的崇高和快乐,进而体会修“道”的快乐的。“立于礼,成于乐”。只有在“乐”中,一个人才能修成正果。周公的功绩之一,就在于确立了这么一套文化修养规范。

到了孔子的时代,礼崩乐坏。原先的“乐”是有一套仪仗、乐器、程式和人员的,现在没有了。一般人只能望古兴叹,孔子却要把文化传下去。怎么办呢?那就是一个人抚琴而歌。孔子走到哪里都带着那张琴,给弟子们讲诗、书、礼,诗三百,皆弦歌之。“弦歌”,不同于“乐”,乃是孔子的创造。从此,没有那一套仪仗、乐器、程式和人员,孔门弟子也照旧有“乐”。此后,中国文人也都学会了这个方法,甚至没有琴,也可以独自有“乐”,——这就是吟诵。从此坟典经书、诗词文赋,都可以经过个人的口头流传下去,焚之坑之不能绝——为什么汉初政仒府征召,大家又能笔录出来,原因在此——口传心授,代代相传:中国文化找到了一条秘密传承之路。而吟诵也同时让文人们感受到快乐和崇高,拥抱古代典籍的神韵真谛。吟诵继承了礼乐文化精神,是文人士大夫的实际上的“乐”,比之雅乐、俗乐,更多地

承担着“乐”的职能。孔子把礼乐文化个人化,赋予了它新的生命。吟诵,才是春秋以后真正的礼乐文化的核心。

现在该说屈原了----虽然诗经有“吉甫作诵,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一类的辞句,但是却不能肯定是用吟诵来创作。这里的“诵”通“颂”,是一种文体;“永”通“咏”,咏的是“怀”,是抒情的意思。屈原则不同----“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他吟的正是《九章》、《离骚》,乃是先吟成而后笔录。此后,吟诵被中国文人用来进行诗词文赋的创作,也用来修改、欣赏。说屈原是中国第一个大诗人,都说是因为他诗写的好,现在还要加上一条:他确立了中国汉诗文的创作方法----吟诵。

关于这个立论,还要多说一点。古代吟诵概念用词不统一,能指所指都混乱,想从中理出个头绪来,难。但有一点,“吟”这个字在先秦很罕见。《战国策》有“吴吟”一说,指吴歌,不是吟咏诗歌。但是,“吟”这个方式见于楚、吴还是大有深意的,事涉上古汉语声调之谜。上古汉语有没有声调?学术界观点歧异。我意两周汉语雅言系统是音高型声调语言,并非简单的有无声调,不过此论有待详细证明,在此不述。我想说的是,关于楚方言是声调(学界实际指的是旋律型声调)语言,大家歧异不大,吴方言亦然。那么“吟”出于楚、吴,不是很值得深思吗?

我们习惯于先秦、秦、汉这么划分时代,这是唯皇帝论。事实是自战

国至汉武帝,无论政仒治、经济、文化、艺术各个方面,都是一个特征一致的时代,有别于春秋以前,亦有别于武帝以后。我从文学的角度,管它叫“楚辞时代”。此前为“四言诗时代”,此后为“汉赋时代”,继而“五言诗时代”、“新体诗时代”、“五律时代”、“七律时代”等等。没有哪个时代的界限是与皇帝驾崩一致的。在这个时代里,楚辞是核心文体,全国各地,大江南北,都唱楚歌。什么是楚语、楚声、楚歌?大家探讨了很多年,都知道楚歌悲凉,我却注目于另一个特征,就是楚语有声调。旋律型声调语言和无声调(或音高型声调)语言有什么区别?大家都是依字行腔的,旋律型声调语言的旋律特征必然是婉转回旋的。这也就是操无声调(或音高型声调)的北方语言的人,听到楚声的感觉必然是悲凉的原因。其实,楚声并不都是悲凉的,而是酸甜苦辣五味俱全的。楚声悲凉之记,出自北人之笔,实为北人之感而已。随着楚歌的流行,就像今天粤语歌、英语歌的流行一样,语言接触带来语言变异,北方雅言系统也开始有声调了。经过漫长的三四百年,期间大批非华夏民族融入,终于形成汉族,至东汉中叶,汉语官话系统基本上变成旋律型声调语言了。经汉末大乱,西晋南渡,旋律型声调语言终于定型,所以为周颙发现时已经是整齐的四声了。

我们经常说诗经、楚辞是汉文学的源头,但是有没有感觉到汉末文人诗更亲切?他们用的意象我们都能理解,楚辞则不同,有很多隔膜。实际上诗经更多提供了内容,而楚辞更多提供了形式,至汉末文人诗

结合起来而成为汉文学真正的滥觞。楚辞提供的是什么形式呢?不是加不加“兮”字的问题,那只是个记不记下来的问题,北方人不习惯记叹词,如此而已;也不是语法结构问题,也不是四言五言六言七言的问题,而是“吟诵”的问题。楚辞之曼声长吟,依字行腔,依声调而变化音高,高而后必须低,低而后必须高,韵字拖长,回环往复,这个方法被全国文人掌握了,运用在了诗歌的创作之中。结果,形成了五言八拍的诗歌音乐结构,打破了偶言体(因为拖长之后反而不平衡了),确立了对偶的手法(因为高低必须交错),还确立了以象写意的手法(因为音长加长,语义就有了叠加改变的可能),这一切的最后定型,就是新体诗和后来的格律诗。格律来自吟诵的需要。

所以自汉末以后,吟咏的记载大量涌现。新体诗以后,更是登峰造极。文人谁不吟诵?不吟诵何以作诗?自汉末至清末,两千年间,中华大地吟诵不绝于耳,吟诵成为唯一的诵读手段,一首诗的吟诵调成千上万,各自代代相传,口传心授,流传至一百年前。

不要被影视文艺作品中的摇头晃脑蒙蔽。那是“五四”学者们出于救国的急切心情,想要赶快欧化,而故意丑化的。救国是对的,丑化是不对的。他们其实背地里也吟诵的,只是他们的学生、学生的学生不知道罢了。吟诵调都是很美的,不美何以流传?吟诵的姿态也都是很美的,不美谁去学他?以前的文人,每天吟诵创作一首诗,那算少的。因为他们随口就会吟诗,口占一绝,小菜一碟。每天吟很多诗,好的才会笔录出来。古人写诗是写给自己的,前面已经说过的,是为修身

养性的,所以笔录下来的很少一部分,才会编辑刊行。刊行的很少一部分,才会流传至今。流传至今的很少一部分,才会被我们看到。反推当年,每天有多少诗歌被吟诵出来?——比天上的繁星还多吧。

每天吟诵着创作诗歌,再吟诵前人的诗歌,吟诵四书五经,这样的人,他的心态会是什么样子的?中国的诗歌,基调都是珍爱生命的。诗人就是拥有这样一颗柔软的心。我们今天都觉得诗人浪漫,可是古代文人都是诗人啊。今天,一万个人中能有一位诗人吗?代替天天吟诗的,是什么?恐怕只有数钱吧。一个大家天天数钱的民族,和一个大家天天吟诗的民族,能一样吗?为什么今天道德沦丧?因为大家的心都硬了。

19xx年,清廷下令废止科举。19xx年,民国成立,以新学堂为教育正宗,不承认私塾学历。私塾开始退出教育体系。吟诵是跟着私塾一起退出的。19xx年,北洋政仒府下令小学使用白话文教材。至此,吟诵的命运被判定了。不管是多少千年的尘缘,前世已结,打下地狱,重入轮回。

在地狱中,吟诵喊叫过。有人听到了吗?19xx年,赵元任为自己的《新诗歌集》作序,开始吟诵研究,此后几十年写论文、演讲、录音,一直恋恋于吟诵。一大批学术大家,也曾撰文呼吁吟诵归来:唐文治、刘半农、叶圣陶、俞平伯、朱自清、吴世昌、王力、朱光潜、萧友梅、

任半塘、夏丏尊、朱谦之、周谷城、赵朴初、臧克家、周有光、杨荫浏、郭绍虞、卞之琳、华钟彦、朱东润、南怀瑾、叶嘉莹等。尤其是唐文治先生主持上海交大和无锡国专,40多年坚持吟诵立校,江南才子大批受益。19xx年更录制唱片,发行海内外。50年代文怀沙先生在上海,80年代陈炳铮先生在北京,都在广播电台连续宣讲过吟诵。

吟诵还曾一度爬了出来。80年代,最后一批会吟诵的先生们刚从牛棚出来,心境极佳,身体尚健,学术会议大家见面,总要吟诵一番。用半头砖录音机录下的磁带,现在尚存人间不少。19xx年,中华诗词学会拍摄了《华夏诗声》吟诵专场录像,数十位先生纷纷吟咏唱和。19xx年秦德祥先生采录常州吟诵,19xx年王恩保先生采录北京吟诵,一时吟诵似乎回春有望——然而,仅限于唱和的吟诵毕竟不能持久,随着先生们的年事渐高,吟诵之声又消沉下去了。没有系统的搜集采录,没有跨学科的联合研究,没有传承和教习,最重要的是,没有回归教育,回归课堂,吟诵的投胎之主没有找到,当然转世之时也就未到。

【吟诵的今生】

转眼到了20xx年,辛亥革仒命过去了99年。古人认为九九归一,99年正是一个轮回。还好,没有让吟诵百年。

20xx年4月28日,由中央精神文明指导办公室、教育部、国家语委联合在教育部大楼,举行了“中华诵·经典诵读资源库”启动仪式。这个资源库,将精选大中小学课本及其他共千篇汉语经典诗文,其中古诗文800篇左右,邀请顶尖专家,制成四种录像,分别是:吟、诵、写、讲,挂在教育部的官方网站上,免费提供给全世界的爱好者,其中主要是提供给全国的语文老师做课件使用。

吟诵进课堂了!

应该说是吟诵回到了久违百年的课堂。这里才是它的家园、故乡,因为吟诵就是读书法,读汉诗文的方法。用吟诵写,却不用吟诵读,这不跟看《阿凡达》只看剧照一样吗?剧照还是西方的相机拍西方的电影呢,要是电影院只给你看几幅《阿凡达》的泼墨写意你试试。 吟诵怎么就这么快被教育部门重新接纳了呢?这里面有一系列的机缘巧合,尤其是王世明和王登峰两位主任功莫大焉。更重要的,是时势——国学热了。什么时候热的?20xx年以后。为什么这时候热了?因为第一代独生子女自己的孩子3岁了。这时候她突然发现,这孩子怎么没教养啊?然后想起自己当年也是这样,于是,幡然醒悟——在民间,什么人是国学最庞大的支持人群?是年轻的家长们。20多年经济利益至上的教育,痛定思痛,触底反弹。

吟诵的今生还刚刚开始。我甚至不能说看见她重新落生了。现在还在孕期。我不知道她未来的模样。

但是我想说一说她一旦降生,会给这个古老的大家庭带来什么变化。

变化会很多。今夜好像写了太多的话,该长话短说了。我只说一点吧。

——新时代的“学堂乐歌”。

“学堂乐歌”,就是一百年前,赵元任、刘半农、黎锦熙等人引进的西方音乐,首先在学堂开始教学生们唱,因此叫“学堂乐歌”。“学堂乐歌”用的是汉语,但是是西方音乐的形式。西方音乐打进中国自此始。一百年后,国人已不知国乐,连大部分音乐人也不知国乐。“学堂乐歌”颠覆了中国音乐三千年的传统。多么厉害!为什么?因为抓了下一代。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赵元任一面提倡吟诵,一面搞“学堂乐歌”。这反映了那一代人的困惑,也反映了那一代人的希冀:赵先生是希望“学堂乐歌”也依字行腔的,他依照吟诵调写歌,然而..

郭德纲喜欢说传统相声。有一个双簧的段子,被他翻出来,是讽刺老话剧的。郭先生把笑点放在了男扮女装忸怩作态上。这不怪他。因为

他不知道这个双簧的创作背景。这是老北京天桥的相声。在一百年前,所有的中国文人都是吟诵的,而只有留日、留欧的学生学了外国的朗诵,带到了中国来。外国人朗诵的是外语,所以汉语要如何朗诵,那时也是不清楚的。老话剧之怪腔怪调,可想而知。当时台上朗诵,台下哄笑一片----见惯了吟诗,没见过这么念诗的,也没见过这么在台上说话的..一百年以后,台上吟诵,台下哄笑一片----中国的诗怎么叫他念得这么怪腔怪调的?我们的诗不是历来就是朗诵的吗?

世事难料啊。

音乐也同样。现在还有中国的音乐吗?连昆曲都青春版了,古琴都考级了。民歌唱的全一个味儿:洋味儿。流行歌曲就不提了。

一定有人不同意,觉得我们的音乐挺正常的。好吧,我只问:您会即兴创作一支歌吗?您会见到什么唱什么吗?词曲都是自己创作,而且张口就来?而且永不重复?这在古代,是人人都会的事情,在现在,是学了20年音乐专业的人也不会的事情。

岂非怪事?

我是中央民族大学少数民族语言文学系的,我经常听到一句话,叫“少数民族能歌善舞”,就好像汉族不能歌善舞一样。什么话呀!以前的

汉族,同样能歌善舞。下层人民,会即兴编曲唱歌,上层文人,会即兴吟咏作诗,而且会舞。文人之舞,非娱人也。

我们现在有个流行性谬误,以为艺术家就是表演艺术家。《艺术人生》就是表演艺术家的人生。实际上,表演艺术是第二位的,生活艺术是第一位的。帕瓦罗蒂,算表演艺术家吧,开演唱会,算艺术吧,假如第一个节目,是《我的太阳》。7点开场,他就必须到了7点就歌唱美女爱情。连演三场,那就每天一到7点必须歌唱美女爱情。可是他的心呐,每天7点都在恋爱吗?不可能啊,只好假装。表演就是假装,表演的好就是假装的好,所以最好的表演就是全情投入。可是,谈何容易啊。

什么是生活艺术?就是感情来了就唱,没了就不唱。唱给自己听。永远不必假装。这才是艺术的真谛。所以古人原是瞧不起优伶的,为什么?就因为他习惯假装。优伶也知道自己的问题,所以努力真诚,最重品德。今天,这些早就被遗忘了。不能怪孩子们追星,追超女,他们是想出人头地,是想腰缠万贯,更重要的,是他们以为表演艺术家是世界上最高贵的人。

是谁给了他们这个流行性的谬误?

西方音乐无可推脱。“学堂乐歌”无可推脱。

因为正是西方音乐取代中国音乐的结果,使中国人远离了音乐。

现在,写歌是作曲家的事情,是一种职业,没有音乐专业多少年的训练,他是写不出歌来的,或者说没胆子写歌的,也不会写。大家只能去卡拉OK,按照别人规定好的词、规定好的曲、规定好的音高和节奏、规定好的情绪和唱法,模仿一番。可怜啊,吾国吾民!而作曲家,经过了音乐专业那么多年的训练,也写不出几首好歌来。

在音乐学院,作曲这门课,就跟高等数学差不多。总而言之是颠来倒去地计算调式调性。我根本不相信这会是好音乐。

西方音乐来自西方的语言。印欧语系是重音语言,他们自娘胎就听惯了轻重音。所以我们玩摇滚,永远别想玩过人家,因为嘭嚓嘭嚓是他们灵魂里的声音。而我们是自娘胎就听惯了旋律型声调的,腔音才是我们血液里的声音!现在没有架子鼓简直就没有音乐了,怎么会疯狂到这个地步呢?

世上有欧洲式作曲法,有中国式作曲法。两者迥然有别。欧洲式作曲法,就是现在大家以为世界上唯一的、自古皆然的那种作曲法,我就不说了。什么是中国式作曲法?就是“声依永”,即依字行腔。依字行腔很难吗?恰恰相反,很简单。我讲了很多次课,每次都是不需要10分钟,学生就可以学会,而且马上吟诵报纸都可以。为什么?因

为这是流淌在我们血液里的声音,是讲汉语的人自娘胎里就训练的能力!每个人从小都会的,但是被老师一再地批评:好好讲话!好好唱歌!所以压抑下去了。

在古代,人人都是作曲家,人人都是诗人。人人都有自己的音乐,人人都唱自己的歌。人人都在自己的心灵园地中,有一片艺术的花园,那是只为自己开放的花朵。

现在吟诵正在中小学逐渐推展开。我看到了多种多样的吟诵教学法。4月23日,世界读书日,合肥薛瑞萍老师在“亲近母语”常州大会上,展示了她带的小学6年级班学生的吟诵录音。薛老师是吟诵迷,可惜时日尚短,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吟诵基本调,可是她的学生就是通过听吟诵,已经有了各自的吟诵调。才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啊,好多学生编了曲吟诵课本中的古诗文,关键是那不是西方音乐!是吟诵!是依字行腔的!是每个人都不一样的!而且其中一半我觉得非常好听。那天我很激动。

吟诵是一种方法。如果下一代孩子们学会了这种方法,他们会重新开始作诗,重新即兴吟咏,重新唱自己的歌,重新为自己而唱歌,心又变得柔软,人又变得高洁。中国音乐也会面貌大异。

随着吟诵在中小学和幼儿园的普及,随着更多的薛老师出现,这样的

前景不是不可能出现的。

吟诵就是新时代的“学堂乐歌”。一百年前赵元任先生做过的事情,现在我们要倒转来做。我们也期望达到当年“学堂乐歌”所达到的效果——改变陷入低谷的中国音乐。不是复古,古是复不了的。我们颠覆的将是低俗的、无味的、两张皮的音乐,是职业的音乐,是不中不西的四不像音乐。

顺便说一下,中国本没有音乐,只有“乐”,正如中国本没有“文学”,只有“文”。

乐兮归来!文兮归来!

聊作此文以祭屈子,以慰吟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