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波斯卡

《在一颗小星星底下》

我为称之为必然向巧合致歉。

倘若有任何误谬之处,我向必然致歉。

但愿快乐不会因我视其为己有而生气。

但愿死者耐心包容我逐渐衰退的记忆。 我为自己分分秒秒疏漏万物向时间致歉。 我为将新欢视为初恋向旧爱致歉。 远方的战争啊,原谅我带花回家。

裂开的伤口啊,原谅我扎到手指。

我为我的小步舞曲唱片向在深渊吶喊的人致歉。 我为清晨五点仍熟睡向在火车站候车的人致歉。 被追猎的希望啊,原谅我不时大笑。

沙漠啊,原谅我未及时送上一匙水。

而你,这些年来未曾改变,始终在同一笼中, 目不转睛盯望着空中同一定点的猎鹰啊, 原谅我,虽然你已成为标本。

我为桌子的四只脚向被砍下的树木致歉。 我为简短的回答向庞大的问题致歉。

真理啊,不要太留意我。

尊严啊,请对我宽大为怀。

存在的奥秘啊,请包容我扯落了你衣裾的缝线。 灵魂啊,别谴责我偶尔才保有你。

我为自己不能无所不在向万物致歉。

我为自己无法成为每个男人和女人向所有的人致歉。 我知道在有生之年我无法找到任何理由替自己辩解, 因为我自己即是我自己的阻碍。

噢,言语,别怪我借用了沉重的字眼,

又劳心费神地使它们看似轻松。

一见钟情

他们彼此都深信

是瞬间迸发的热情让他们相遇

这样的确定是美丽的

但变幻无常更为美丽

他们认为既然素不相识

他们之间过去就不会有什么瓜葛

也许在街道、楼梯和过道上

他们可能早就曾擦身而过

我真想问问他们

是否记得——

也许在旋转门里

他们曾碰在一起?

也许太挤了,说过“对不起” 或者在电话筒里道声“打错了” 不过我知道他们会回答:

不,不记得有过这样的事情!

他们非常惊异

已经有相当长的一个时期

他们遇到的尽是机遇

他们还没有完全准备好

把自己的命运相互交换 他们时聚时散

命运常出现在他们的路上

忍住了对他们的窃笑

然后又跳开到路旁

确曾有过标志和记号

尽管他们并不知晓

也许是在三年以前

或者是在上星期二

有一片树叶

从这个人肩上落到另一个人的肩上? 或者是一件丢失而又拾回的东西? 说不定它是灌木丛中

童年时玩过的皮球?

也叙事门把手和铃铛

他们早先曾经

触摸过它们

也许他们的箱子曾在寄存处放在一起 也许在同一个晚上 他们曾做过同样的梦

惊醒之后梦便无影无踪

然而每一个开端

都有它的继续

而那本记事本

永远是半开半合

辛波斯卡

辛波斯卡诗集 树上的男角 2012-02-02 23:24:30 未进行的喜马拉雅之旅

啊,这些就是喜马拉雅了。 奔月的群峰。 永远静止的起跑 背对突然裂开的天空。 被刺穿的云漠。 向虚无的一击。 回声——白色的沉默, 寂静。

雪人,我们这儿有星期三, ABC,面包

还有二乘二等于四, 还有雪融。

玫瑰是红的,紫罗兰是蓝的, 糖是甜的,你也是。

雪人,我们这儿有的 不全然是罪行。 雪人,并非每个字 都是死亡的判决。

我们继承希望—— 领受遗忘的天赋。 你将看到我们如何在 废墟生养子女。

雪人,我们有莎士比亚。 雪人,我们演奏提琴。 雪人,在黄昏 我们点起灯。

那高处——既非月,亦非地球, 而且泪水会结冻。 噢雪人,半个月球人, 想想,想想,回来吧! 如是在四面雪崩的墙内 我呼唤雪人, 用力跺脚取暖, 在雪上

永恒的雪上。

译注:叶提 ( Yeti ) 是传说住在喜马拉雅山的雪人。此诗颇富童话氛围,但辛波丝卡无意以喜马

拉雅为世外桃源,反而呼唤叶提,

要他归返悲喜、善恶、美丑并存的尘世。人间虽非完美之境,但仍值得眷恋。

博物馆

这里有餐盘而无食欲。

有结婚戒指,然爱情至少已三百年

未获回报。

这里有一把扇子——粉红的脸蛋哪里去了?

这里有几把剑——愤怒哪里去了?

黄昏时分鲁特琴的弦音不再响起。

因为永恒缺货

一万件古物在此聚合。

土里土气的守卫美梦正酣,

他的短髭撑靠在展示橱窗上。

金属,陶器,鸟的羽毛

无声地庆祝自己战胜了时间。

只有古埃及黄毛丫头的发夹嗤嗤傻笑。

王冠的寿命比头长。

手输给了手套。

右脚的鞋打败了脚。

至于我,你瞧,还活着。

和我的衣服的竞赛正如火如荼进行着。

这家伙战斗的意志超乎想象!

它多想在我离去之后继续存活!

不期而遇

我们彼此客套寒暄,

并说这是多年后难得的重逢。

我们的老虎啜饮牛奶。

我们的鹰隼行走于地面。

我们的鲨鱼溺毙水中。

我们的野狼在开着的笼前打呵欠。

我们的毒蛇已褪尽闪电,

猴子——灵感,孔雀——羽毛。

蝙蝠——距今已久——已飞离我们发间。

在交谈中途我们哑然以对,

无可奈何地微笑。

我们的人

无话可说。

译注:此诗借大自然动物的意象,精准有力、超然动人地道出老友相逢却见当年豪情壮志被岁月消蚀殆尽的无奈,

以及离久情疏的生命况味。

金婚纪念日

他们一定有过不同点,

水和火,一定有过天大的差异,

一定曾互相偷取并且赠与

情欲,攻击彼此的差异。

紧紧搂着,他们窃用、征收对方

如此之久

终至怀里拥着的只剩空气——

在闪电离去后,透明清澄。

某一天,问题尚未提出便已有了回答。

某一夜,他们透过沉默的本质,

在黑暗中,猜测彼此的眼神。

性别模糊,神秘感渐失,

差异交会成雷同,

一如所有的颜色都褪成了白色。

这两人谁被复制了,谁消失了?

谁用两种笑容微笑?

谁的声音替两个声音发言?

谁为两个头点头同意?

谁的手势把茶匙举向唇边?

谁是剥皮者,谁被剥了皮?

谁依然活着,谁已然逝去

纠结于谁的掌纹中?

渐渐的,凝望有了挛生兄弟。

熟稔是最好的母亲——

不偏袒任何一个孩子,

几乎分不清谁是谁。

在金婚纪念日,这个庄严的日子,

他们两人看到一只鸽子飞到窗口歇脚。

墓志铭

这里躺着,像逗点般,一个

旧派的人。她写过几首诗,

大地赐她长眠,虽然她生前

不曾加入任何文学派系。

她墓上除了这首小诗,牛蒡

和猫头鹰外,别无其它珍物。

路人啊,拿出你提包里的计算机,

思索一下辛波丝卡的命运。

写作的喜悦

被书写的母鹿穿过被书写的森林奔向何方? 是到复写纸般复印她那温驯小嘴的

被书写的水边饮水吗?

她为何抬起头来,听到了什么声音吗?

她用向真理借来的四只脆弱的腿平衡着身子, 在我手指下方竖起耳朵。

寂静——这个词也沙沙作响行过纸张 并且分开

「森林」这个词所萌生的枝桠。

埋伏在白纸上方伺机而跃的

是那些随意组合的字母,

团团相围的句子,

使之欲逃无路。

一滴墨水里包藏着为数甚伙的

猎人,瞇着眼睛,

准备扑向倾斜的笔,

包围母鹿,瞄准好他们的枪。

他们忘了这并非真实人生。

另有法令,白纸黑字,统领此地。

一瞬间可以随我所愿尽情延续,

可以,如果我愿意,切分成许多微小的永恒 布满暂停飞行的子弹。

除非我发号施令,这里永不会有事情发生。 没有叶子会违背我的旨意飘落,

没有草叶敢在蹄的句点下自行弯身。

那么是否真有这么一个

由我统治、唯我独尊的世界?

真有让我以符号的锁炼捆住的时间? 真有永远听命于我的存在?

写作的喜悦。

保存的力量。

人类之手的复仇。

特技表演者

从高空秋千到

高空秋千,在急敲的鼓声嘎然中止 中止之后的静默中,穿过

穿过受惊的大气,速度快过

快过身体的重量,再一次

再一次让身体坠落不成。

独自一人。或者称不上独自一人, 称不上,因为他有缺陷,因为他缺乏 缺乏翅膀,非常缺乏,

迫使他不得不

以无羽毛的,而今裸露无遮的专注 羞怯地飞翔。

以吃力的轻松,

以坚忍的机敏,

在深思熟虑的灵感中。你可看到

他如何屈膝蹲伏以纵身飞跃,你可知道 他如何从头到脚密谋

与他自己的身体作对;你可看到

他多么灵巧地让自己穿梭于先前的形体并且 为了将摇晃的世界紧握在手

如何自身上伸出新生的手臂——

超乎一切的美丽就在此一

就在此一,刚刚消逝的,时刻。

剧场印象

我以为悲剧最重要的一幕是第六幕: 自舞台的战场死者复活,

调整假发、长袍,

刺入的刀子自胸口拔出,

绳套自颈间解下,

列队于生者之间

面对观众。

个别的和全体的鞠躬:

白色的手放在心的伤口,

自杀的女士屈膝行礼,

被砍落的头点头致意。

成双成队的鞠躬:

愤怒将手臂伸向顺从,

受害者幸福愉悦地注视绞刑吏的眼睛, 反叛者不带怨恨地走过暴君身旁。 用金色拖鞋的鞋尖践踏永恒。

用帽子的帽缘扫除道德寓意。

积习难改地随时打算明天重新开始。 更早死去的那些人成一列纵队进场, 在第三幕和第四幕,或者两幕之间。 消失无踪的那些人奇迹似地归来。 想到他们在后台耐心等候, 戏服未脱,

妆未卸,

比长篇大论的悲剧台词更教我心动。 但真正令人振奋的是布幕徐徐落下, 你仍能自底下瞥见的一切: 这边有只手匆忙伸出取花,

那边另一只手突然拾起掉落的剑。 就在此时第三只手,隐形的手, 克尽其责:

一把抓向我的喉咙。

广告

我是一颗镇静剂,

我居家有效,

我上班管用,

我考试,

我出庭,

我小心修补破裂的陶器—— 你所要做的只是服用我,

在舌下溶解我,

你所要做的只是吞下我,

用水将我洗尽。

我知道如何对付不幸,

如何熬过噩讯,

挫不义的锋芒,

补上帝的缺席,

帮忙你挑选未亡人的丧服。 你还在等什么——

对化学的热情要有信心。

你还只是一位年轻的男╱女子, 你真的该设法平静下来。

谁说

一定得勇敢地面对人生?

把你的深渊交给我——

我将用柔软的睡眠标明它, 你将会感激

能够四足落地。

把你的灵魂卖给我。

没有其他的买主会出现。

没有其他的恶魔存在。

回家

他回家。一语不发。

显然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

他和衣躺下。

把头蒙在毯子底下。

双膝蜷缩。

他四十上下,但此刻不是。

他活着——却彷佛回到深达七层的

母亲腹中,回到护卫他的黑暗。

明天他有场演讲,谈总星系

太空航行学中的体内平衡。

而现在他蜷着身子,睡着了。

在一颗小星星底下

我为称之为必然向巧合致歉。

倘若有任何误谬之处,我向必然致歉。

但愿快乐不会因我视其为己有而生气。

但愿死者耐心包容我逐渐衰退的记忆。

我为自己分分秒秒疏漏万物向时间致歉。

我为将新欢视为初恋向旧爱致歉。

远方的战争啊,原谅我带花回家。

裂开的伤口啊,原谅我扎到手指。

我为我的小步舞曲唱片向在深渊吶喊的人致歉。 我为清晨五点仍熟睡向在火车站候车的人致歉。 被追猎的希望啊,原谅我不时大笑。

沙漠啊,原谅我未及时送上一匙水。

而你,这些年来未曾改变,始终在同一笼中, 目不转睛盯望着空中同一定点的猎鹰啊,

原谅我,虽然你已成为标本。

我为桌子的四只脚向被砍下的树木致歉。

我为简短的回答向庞大的问题致歉。

真理啊,不要太留意我。

尊严啊,请对我宽大为怀。

存在的奥秘啊,请包容我扯落了你衣裾的缝线。 灵魂啊,别谴责我偶而才保有你。

我为自己不能无所不在向万物致歉。

我为自己无法成为每个男人和女人向所有的人致歉。 我知道在有生之年我无法找到任何理由替自己辩解, 因为我自己即是我自己的阻碍。

噢,言语,别怪我借用了沉重的字眼,

又劳心费神地使它们看似轻松。

致谢函

我亏欠那些

我不爱的人甚多。

另外有人更爱他们

让我宽心。

很高兴我不是

他们羊群里的狼。

和他们在一起我感到宁静, 我感到自由,

那是爱无法给予

和取走的。

我不会守着门窗

等候他们。

我的耐心

几可媲美日晷仪,

我了解

爱无法理解的事物,

我原谅

爱无法原谅的事物。

从见面到通信

不是永恒,

只不过几天或几个星期。 和他们同游总是一切顺心, 听音乐会,

逛大教堂,

饱览风景。

当七座山七条河

阻隔我们,

这些山河在地图上

一目了然。

感谢他们

让我生活在三度空间里, 在一个地平线因变动而真实, 既不抒情也不矫饰的空间。 他们并不知道

自己空着的手里盛放了好多东西。 「我不亏欠他们什么,」 对此未决的问题

爱会如是说。

微笑

世人宁愿亲睹希望也不愿只听见 它的歌声。因此政治家必须微笑。

白如珍珠的衣服意味着他们依旧兴高采烈。 游戏复杂,目标遥不可及,

结果仍不明朗——偶尔

你需要一排友善,发亮的牙齿。

国家元首必须展现未皱起的眉头

在机场跑道,在会议室。

他们必须具体呈现一个巨大,多齿的「哇!」 在施压于肉体或紧急议题的时候。

他们脸部的自行再生组织

使我们的心脏营营作响,眼睛的水晶体改变焦距。

转变成外交技巧的牙医术

为我们预示一个黄金时代的明日。

诸事不顺,所以我们需要

雪亮门牙的大笑和亲善友好的臼齿。

我们的时代仍未安稳、健全到

让脸孔显露平常的哀伤。

梦想者不断地说:「同胞手足之情

将使这个地方成为微笑的天堂。」

我不相信。果真如此,政治家

就不用做脸部运动了,

而只是偶尔为之:他心情舒畅,

高兴春天到了,所以才动动脸。

然而人类天生忧伤。

就顺其自然吧。那也不是什么坏事。

恐怖份子,他在注视

酒吧里的炸弹将在十三点二十分爆炸。

现在是十三点十六分。

还有时间让一些人进入,

让一些人出去。恐怖份子已穿越街道。

距离使他远离危险,

好一幅景象——就像电影一样:

一个穿黄夹克的女人,她正要进入。

一位戴墨镜的男士,他正走出来。

穿牛仔裤的青少年,他们正在交谈。

十三点十七分又四秒。

那个矮个儿是幸运的,他正跨上机车。

但那个高个儿,却正要进去。

十三点十七分四十秒。

那个女孩,发上系着绿色缎带沿路走着。 一辆公交车突然挡在她面前。

十三点十八分。

女孩不见了。

她那么傻吗,她究竟上了车吗?

等他们把人抬出来就知道了。

十三点十九分。

不知怎么没人进入。

但有个家伙,肥胖秃头,正打算离开。

且慢,他似乎正在翻寻口袋,

十三点十九分十秒

他又走进去寻找他那一文不值的手套。

十三点二十分整。

这样的等待永远动人。

随时都可能。

不,还不是时候。

是的,就是现在。

炸弹,爆炸。

隐居

你以为隐士过的是隐居生活,

但他住在漂亮的小桦树林中

一间有花园的小木屋里。

距离高速公路十分钟,

在一条路标明显的小路上。

你无需从远处使用望远镜,

你可以相当近地看到他,听到他,

正耐心地向维里斯卡来的一团游客解释, 为什么他选择粗陋孤寂的生活。

他有一件暗褐色的僧服,

灰色的长须,

玫瑰色的两颊,

以及蓝色的眼睛。

他愉快地在玫瑰树丛前摆姿势

照一张彩色照。

眼前正为他拍照的是芝加哥来的史坦利科瓦力克。 他答应照片洗出后寄一张过来。

同一时刻,一位从毕哥士来的沉默的老妇人—— 除了收帐员外没有人会找她——

在访客簿上写着:

赞美上主

让我

今生得见一位真正的隐士。

一些年轻人在树上用刀子刻着:

灵歌 75 在底下会师。

但巴力怎么了,巴力跑到那里去了?

巴力正躺在板凳下假装自己是一只狼。

一粒沙看世界

我们称它为一粒沙,

但它既不自称为粒,也不自称为沙。

没有名字,它照样过得很好,不管是一般的,独特的, 永久的,短暂的,谬误的,或贴切的名字。

它不需要我们的瞥视和触摸。

它并不觉得自己被注视和触摸。

它掉落在窗台上这个事实

只是我们的,而不是它的经验。

对它而言,这和落在其他地方并无两样,

不确定它已完成坠落

或者还在坠落中。

窗外是美丽的湖景,

但风景不会自我观赏。

它存在这个世界,无色,无形,

无声,无臭,又无痛。

湖底其实无底,湖岸其实无岸。

湖水既不觉自己湿,也不觉自己干,

对浪花本身而言,既无单数也无复数。

它们听不见自己飞溅于

无所谓小或大的石头上的声音。

这一切都在本无天空的天空下,

落日根本未落下,

不躲不藏地躲在一朵不由自主的云后。

风吹绉云朵,理由无他——

风在吹。

一秒钟过去,第二秒钟过去,第三秒。

但唯独对我们它们才是三秒钟。

时光飞逝如传递紧急讯息的信差。

然而那只不过是我们的明喻。

人物是捏造的,急促是虚拟的,

讯息与人无涉。

衣服

你脱下,我们脱下,他们脱下

用毛料,棉布,多元酯棉制成的

外套,夹克,短上衣,有双排钮扣的西装,

裙子,衬衫,内衣,居家便裤,套裙,短袜

搁在,挂在,抛置在

椅背上,金属屏风的两侧;

因为现在,医生说,情况不算太糟,

你可以穿上衣服,充分休息,出城走走, 有问题服用一粒,睡前,午餐后,

过几个月,明年春天,明年再来;

你了解,而且也想过,那正是我们担心的, 他想象,而你全都相信;

该用颤抖的双手绑紧,系牢

鞋带,扣环,黏带,拉链,扣子,

皮带,钮扣,袖扣,领口,领带,扣钩, 从手提袋,口袋,袖子抽出

一条突然用途大增的

压皱的,带点的,有花纹的,有方格的围巾。

希特勒的第一张照片

这穿着连身婴儿服的小家伙是谁?

是阿道夫小娃儿,希特勒家的儿子!

他长大会成为法学博士吗?

还是在维也纳歌剧院唱男高音?

这会是谁的小手、小耳、小眼、小鼻子? 还有喝饱了奶的肚子——我们不知道: 是印刷工人,医生,商人,还是牧师的? 这双可爱的小脚最后会走到哪里?

到花园,学校,办公室,新娘,

也许走到市长女儿的身旁?

可爱小天使,妈咪的阳光,甜心宝贝。 一年前,在他出生之际,

地面和天空不乏征兆可循︰

春天的太阳,窗台的天竺葵,

庭院里手摇风琴的乐音,

包在玫瑰红纸张里的好运势。

他母亲在分娩前做了个预示命运的梦︰ 梦中见到鸽子是个好兆头——

如果抓得到它,一位恭候已久的客人就会到来。 叩叩,是谁在敲门啊?是小阿道夫的心在敲。

小奶嘴,尿布,拨浪鼓,围兜,

活蹦乱跳的男孩,谢天谢地,十分健康, 长得像他的父母,像篮子里的小猫,

像所有其他家庭相簿里的小孩。

嘘,现在先别哭,小宝贝。

黑布底下的摄影师就要按快门照相了!

克林格照相馆,墓地街,布劳瑙, 布劳瑙是个虽小但不错的市镇, 殷实的行业,好心的邻居, 新烤的面包和灰肥皂的气味。

这里听不见狗吠声或命运的脚步声。 历史老师松开衣领

对着作业簿打呵欠。

写履历表

需要做些什么?

填好申请书

再附上一份履历表。

尽管人生漫长

但履历表最好简短。

简洁、精要是必需的。

风景由地址取代,

摇摆的记忆屈服于无可动摇的日期。

所有的爱情只有婚姻可提, 所有的子女只有出生的可填。

认识你的人比你认识的人重要。 旅行要出了国才算。

会员资格,原因免填。

光荣记录,不问手段。

填填写写,彷佛从未和自己交谈过, 永远和自己只有一臂之隔。

悄悄略去你的狗,猫,鸟,

灰尘满布的纪念品,朋友,和梦。

价格,无关乎价值,

头衔,非内涵。

他的鞋子尺码,非他所往之地, 用以欺世盗名的身份。

此外,再附张露出单耳的照片。 重要的是外在形貌,不是听力。 反正,还有什么好听的?

碎纸机嘈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