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说不朽

廉·詹姆斯在他的杰作之一《宗教经验类型》一书中,仅用一页谈论个人不朽问题。他宣称,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小问题。

确实,这不像时间、知识、外界现实那样,是哲学的基本问题。詹姆斯指出,个人不朽问题与宗教问题混淆在一起。“对几乎所有人来说,对普通人来说,”詹姆斯说道,“就个人而言,上帝是不朽的缔造者。”

堂米格尔·德·乌纳穆诺在《生命中的悲剧意识》中,不顾别人笑话,原词原句地重复道:“上帝是不朽的缔造者。”但他多次重申,他愿意永远当堂米格尔·德·乌纳穆诺。这里,我未敢苟同米格尔·德·乌纳穆诺;我可不愿意永远当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我愿意成为另一个人。我希望我的死亡是彻底的,我希望肉体和灵魂一起死亡。

我不知是雄心勃勃,还是谦虚谨慎,也不知能否言之成理,我也想来谈谈个人不朽,谈谈灵魂,灵魂保存着对人间所作所为的记忆,到了另一世界依然能记忆犹新。我记得,我妹妹诺拉在家里住过一段时间,她曾说:“我要画一幅画,标题为《怀念人家》,内容是一个幸运者到了天国因思念人间而不胜惆怅。我要以我少女时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作背景。”我写过一首题目相仿的诗,我妹妹没有读过。我想到的是耶稣,他回忆起加利利的雨,回忆起木匠间里的清香和天上从未见过的某种东西,回忆起令人怀念的星空。

这种到了天上怀念人间的题材出现在罗赛塞的一首诗中。说的是有位姑娘进了天国感到很不幸福,因为她的情人没有同她在一起;她期待他的到来,但他因有罪过而始终未能到来,她一直在期待。

威廉·詹姆斯说,对他来说不朽是个小问题;哲学的重大问题是时间、外界现实、知识。不朽所占的地位很小,它在哲学中的地位还不如诗歌,当然,更不如神学,或者说某些神学,不是所有的神学。

还有一个答案,那就是灵魂转世,这个答案确实富有诗意,而且比另一个答案更有意思,另一个答案是我们永远是我们,念念不忘我们过去的一切。所以我说,这是一个贫乏的话题。

我一直记得我童年时的十来个形象,并总想把它们忘掉。当我回想我的少年时,我不甘心我度过的少年,宁愿成为另一个我。同时,所有这一切都是可以用艺术加以转化,可以成为诗的题材。

全部哲学中最感人的篇章莫过于柏拉图的《斐多篇》。这篇对话说的是苏格拉底的最后一个下午,当时他的朋友们已得知德洛斯岛的船已到,苏格拉底那天将饮毒芹而死。苏格拉底在监狱里接见他们,他明知即将被处决。他接见了所有的朋友,只缺少一人。这里,我们读到了正如马克思·布罗德指出的那样,柏拉图生平著作中写下的最激动人心的一句话。这句话是这么说的:“我相信,柏拉图病了。”布罗德指出,这是柏拉图在他洋洋洒洒的长篇对话里唯一一处提到了自己的名字;总之,这给了我们一种不确定的感觉:这伟大时刻,他是否亲自在场。

据推测,柏拉图写下这句话是为了更加超脱,似乎在告诉我们:“我不知道苏格拉底在他生前最后一个下午说了些什么,但我很希望他说过这些话。”或者说:“我可以想象他说过这些话。”

我认为,柏拉图掌握了说话的最佳文学美感:“我相信,柏拉图病了。”

接着,提出了令人赞叹的请求,也许这是对话中最精彩的部分。朋友们进来了,苏格拉底坐在床上,他的脚镣已被取下;他抚摸了一下膝盖,感到去掉枷锁后如释重负的愉快,他说:“真奇怪。枷锁压在身上是一种痛苦。现在我感到轻松,因为我身上的枷锁已解除。愉快和痛苦并肩而行,是一对孪生兄弟。”

多么了不起呀!在那样的时刻,在生命的最后一天里,不说死到临头,而在思考愉快与痛苦不可分割。这是在柏拉图的著作中找得到的最激动人心的一次请求。它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大无畏的人,一个死到临头而不言死之将至的人。

后来据说那天他是被迫饮服毒药的,接着就发表了那篇对我们来说有点变了样的演说,他在演说中大谈两种存在:两种实体,即灵魂和肉体。苏格拉底说,失去了肉体,精神实体(灵魂)能活得更好,肉体只是个障碍而已。他想到了那个理论——那个理论在古代很普遍——我们都要受到肉体的囚禁。

这里,我要提到英国伟大诗人布鲁克的一句诗——是极好的诗句,但也许是蹩脚的哲学——他说道:“在这里,在死亡之后,我们因失去双手而仍将触摸,因双目失明而仍将观看。"这是一首好诗,但我不知道作为哲学好到什么程度。古斯塔夫·斯皮勒在他杰出的心理学专著中说,如果我们想到肉体的其他不幸,如伤残、脑外伤,别指望会给灵魂带来什么好处。没有理由设想,肉体的灾难会给灵魂带来好处。然而,相信灵魂和肉体两种现实的苏格拉底辩解说,脱离了肉体的灵魂仍能进行思考。

这使我们想起了德馍克利特的神话。据说,他为了思考,在花园里挖掉了自己的眼睛,以免外界分散他的注意力。当然这个故事是虚构的,但很动听。这是说,有这么一个人,他把肉眼所见的世界——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我是看不见了——看成是影响他凝思的障碍,挖掉了眼睛才能继续静思。

现在,对我们来说,这些灵魂与肉体的观念是值得怀疑的。我们不妨简要地回顾一下哲学史。洛克说,唯一存在的东西是领悟和感觉、记忆和对这些感觉的领悟;又说物质是存在的,五官给我们提供了物质的信息。后来,贝克莱认为,物质是感觉的组合,感觉离开了对事物的领悟是不可想象的。红色是什么?红色取决于我们的眼睛,我们的眼睛也是感觉的组合。接着来了个休谟,他驳斥这两种假设,否认灵魂和肉体。灵魂不是某种感觉是什么?物质不是某种感觉是什么?如果世界上取消了名词,就只剩下动词了。正如休谟所说,我们不应该说”我想“,因为”我“是主语;应该说”想“,如同我们说”下雨“一样。在这两个动词里,只有动作,没有主语。当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时,也许应该这么说:有所思考,或者正在思考,因为”我“本来就存在,我们没有权利去假设”我“的存在。也许应该说:”思故在“。

至于说到个人不朽,让我们看看有哪些赞成这一说法的论据。我们可以举两个例子。费希纳说我们的良知,人,是由一系列的愿望、欲念、希望、忧虑组成的,这些读不属于他生命的延续。当但丁说”人到中年“这句话时,他提醒我们,《圣经》建议我们活到七十岁就够了。所以,当他年满三十五岁时,就得出了人生过半的看法。我们,在一生七十岁的过程中(不幸,我已超过了这个大限,我今年七十八岁了),感觉到不少事物在这一生中毫无意义。费希纳想到了胚胎,也就是未出娘胎的躯体。在躯体上长着毫无用处的腿、胳臂、手,这些都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到了生命出世之后才会有意义。我们应该想到我们的情况也是如此,我们满脑子的希望、担心、猜测;而这些我们在纯粹的精神生活中是根本不需要的。我们需要

的是动物所具有的东西,动物对这一切都无所需求,可能在转世为人后才需要。这是赞成不朽说的一个论证。

我们要引述一下至上的大师圣托马斯·阿奎那的话,他给我们留下了一句名言:智者必希永恒。对此我们可以回答说,智者也希望其他东西,往往希望休止。我们可举自杀为例,或举生活中惹人需要的睡眠为例,睡眠也是一种死亡。我们可以举出以作为感觉的死亡为主题的诗歌为例。比如,这首西班牙民歌唱道:

留神,死亡深藏不露

悄然而至你全然不知

不能因为死亡的快乐

改变了我对生活的热爱。

我们还可以引用法国诗人勒孔特·德·李勒的一句名诗:”把他从时间、数字和空间中解放出来,还给他被剥夺了的憩息。“

我们怀有许多渴望,其中之一是对生命的渴望,对永生的渴望,但也有对休止的渴望,还有对忧虑及其对立面——希望——的渴望。没有个人不朽,这些渴望也都可以如愿以偿地得到,所以,我们无需个人不朽。我本人不想不朽,我害怕不朽;对我来说,知道我还要活下去是可怕的,想到我还将当博尔赫斯是可怕的。我腻烦我自己,腻烦我的名字,腻烦我的名声,我想摆脱所有这一切。

我在塔西佗身上找到了某种折衷论点,这一折衷论点后来被歌德接了过去。塔西佗认为,个人不朽是专门给予某些人的馈赠:它不属于平庸之辈,而某些灵魂则是值得永垂不朽的;他认为,除了苏格拉底谈到的”忘川“之外,应该指出哪些人曾是不朽的。歌德发挥了这一思想,他在他的朋友维兰死后写道:”以为维兰已无情死去是很可怕的。“他无法认为维兰没有留在某个其他地方;他相信维兰个人不朽,而不相信人人都不朽。这与塔西佗的思想异曲同工:失去肉体并不损害灵魂。我们得出了这样的观念:不朽是某些为数不多的伟大人物的特权。但是每个人都自以为伟大,每个人都以为他需要不朽。我则不以为然。我认为还有其他各种不朽,这些不朽也都是非常重要的。随之而来的首先是对转世的推测。这一推测是由毕达哥拉斯、柏拉图提出的。柏拉图把转世当作一种可能。用转世说来解释人生的幸运或不幸。如果我们一生中遇到了幸运或不幸,那要归因于前世;我们是在接受惩罚或报偿。有些事就不大好解释了;如果像印度教和佛教所信奉的那样,我们的现世取决于我们的前世;这个前世又取决于另一个前世,这样一来,我们得追溯到无限的过去。

有人说,如果时间是无限的,那么无穷数的前世岂不自相矛盾。如果说数目是无限的,那么,一个无限的东西怎么会传到现在的呢?我们想,如果时间是无限的,那我认为,这个无限的时间必须包括所有的现在时间;在现在的时间中,为什么不包括你们和我一起在贝尔格拉诺大学的这一段时间呢?为什么不说现在的这段时间也是无限的呢?如果说时间是无限的,那么,我们时时刻刻都处在时间的中心。

帕斯卡认为,如果说宇宙是无限的,那么宇宙的范围是无处不及的,也就没什么中心可言。为什么不说现在的后面包含了无限的过去和无限的昨天呢?为什么不认为这个过去也要经过现在呢?无论在什么时候,我们都处在一条无穷线的“中心”,无论在无限“中心”的什

么地方,我们都处在空间的“中心”,因为空间和时间都是无限的。

佛教徒认为,我们都经历过无穷数的生命,无限数意义上的无穷,严格的字面意义上的无穷,一个无始无终的数目,这有点像康托尔现代数学中的超限数。我们现在就处在这个无限时间的中心——任何时候都是中心。现在我们正在交谈,你们在思考我讲的话,你们或是赞同或是拒绝接受我讲的话。

转世提供了我恩这一可能性:灵魂可能由一个躯体转世到另一躯体,转化成为人类,转化成植物。我们读过阿格里亨托的那首诗,他在诗中说,他认出了他在特洛伊战争中使用过的一块盾牌。我们读过约翰·多恩的那首诗《灵魂的进程》,多恩是稍晚于莎士比亚的诗人。多恩开宗明义说道:“我歌唱无限灵魂的进程。”这个灵魂将从一个身体转到另一身体。他提出他要写一本书,这本书超过《圣经》,将比所有的书都好。他的计划雄心勃勃,虽然没有写完,但留下了非常漂亮的诗句。诗的开篇说,有个灵魂依附在苹果上,准确地说是依附在亚当的禁果上。接着又依附在夏娃的肚子里,并孕育了该隐,后来又从一个躯体转到另一个躯体,每一节诗转换一个身体(其中一节说将依附到英国的伊丽莎白身上),他故意不把诗篇写完,因为多恩认为灵魂是千古不朽地从一个躯体转到另一个躯体。多恩在他的一篇序言中援引了一些精彩的原话,他提到了毕达哥拉斯和柏拉图关于灵魂转世的学说。他提到了两大来源,一个是毕达哥拉斯,一个是灵魂转世,这后者苏格拉底曾用来当作他的最后论据。

值得指出的是,苏格拉底那天下午同他的朋友们讨论时,他不愿意忧伤地诀别。他赶走了妻子和儿女,还想赶走一位哭哭啼啼的朋友,他想镇定自若地交谈;简而言之,他想继续交谈,继续思考。个人死亡没有影响他这样做。他的工作、他的习惯与众不同:讨论问题,用不同的方式讨论问题。

他为什么要喝毒芹呢?没有任何理由。

他讲了些有趣的事情:“奥尔费奥本来应该转化为夜莺;当过统帅的阿伽门农应该转化成雄鹰;尤利西斯很奇怪地转化为一个最卑贱、最无知的人。”苏格拉底滔滔不绝地讲着。死神打断了他的讲话。蓝色的死神从他的双脚上升到全身。他已服过毒芹。他告诉了他的一个朋友,这个朋友建议他求助于阿斯克勒庇俄斯,向他献上一只公鸡。意思是说,医神阿斯克勒庇俄斯能使人起死回生。“我欠了阿斯克勒庇俄斯一只公鸡,他已救过我的命了,但我还是要去死。”这就是说,他否定了自己过去说过的话:他认为他要亲自去死。

我们还可援引另一篇经典作品,卢克莱修的《物性论》,诗中否定了个人不朽。卢克莱修列举的理由中最令人难忘的一点是:人都抱怨要死,认为任何未来都对他无所谓。正如雨果所说:“我将在节日里独自退场/在这流光溢彩的幸福世界上已别无他求。”卢克莱修在他那篇像多恩一样自命不凡的伟大诗作《物性论》中运用了如下论证,“你们为丧失未来而痛心;然而,好好想想吧,在大家面前还有一个无限的时间。当你出生时,”他对读者说,“迦太基和特洛伊为争夺世界帝国而征战的时刻已经过去。然而,这已与你无关,那么,未来发生的事又与你有什么关系呢?你既已失去了过去的无限,再失去未来的无限又有什么关系呢?”卢克莱修的诗里是这么说的。可惜我不大精通拉丁文,记不住他那些美丽的诗句,这几天里我是借助词典阅读的。

叔本华——我认为叔本华是最高权威——反驳说,转世论只不过是另一种不同学说的通俗说话,这一不同学说也就是后来萧伯纳和伯格森的学说,即所谓生命意志的学说。存在某种希

望活着的东西,存在某种通过物体或不用物体开辟道路的东西,这东西就是叔本华所谓的wille(意志),它赋予世界复活的愿望。

接着要援引萧伯纳,他谈到了the life force(生命力)。最后要援引柏格森,他大谈elan vital(生命冲动),说生命冲动反映在所有的事物上,它创造了宇宙,它依附在我们每个人身上。生命冲动犹如金属的耗损,植物的休眠,动物的睡眠;但对此我们自己要有个清醒的认识。这里,我们再次引述一下圣托马斯的解释:智者必希永恒。可是,想用什么办法来永恒呢?不是想以个人方式永恒,不是想按照乌纳穆诺的意思永恒,乌纳穆诺希望永远当乌纳穆诺;他想以一般方式永恒。

我们的自我,对我们来说是最无关紧要的。我们的自我感觉意味什么?我感到我是博尔赫斯与你们感到你们是甲、乙或丙,会有什么区别?没有任何区别,一点也没有。那个我是我们大家共有的,是以这样或那样方式存在于所有人中间的。于是我们可以说不朽是必要的,但不是个人不朽。比如说,每当有人爱上了敌人,就出现了耶稣的不朽。这时他就成了耶稣。每当我们重读但丁或莎士比亚的某一句诗时,在某种意义上我们也成了创作这诗句时的但丁或莎士比亚。总之,不朽存在于别人的记忆之中,存在于我们留下的作品之中。一旦这部作品被人遗忘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在这最近二十年里一直在研究古代英语诗歌,虚度偶古代英语诗歌我能倒背如流。我唯独不知道的是这些诗人的名字。还有什么关系呢?如果说我在重读19世纪诗歌时我感到我成了那个世纪的某个人,那有什么关系呢?在这一忽儿功夫,他就活在我身上,我并不等于那个已亡故的人。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每个人都是过去已作古的人,这不仅仅因为他们和我属于同一血统。

诚然,我们继承了我们血统里的一些东西。我知道——是我母亲告诉我的——每当我重读英国诗时,我的声调酷似我父亲(我父亲死于19xx年,与卢戈内斯同年逝世)。当我重读席勒的诗句时,我父亲就活在我身上。其他听过我朗读的人将活在我的声音中,我的声音是我父亲声音的反映,我父亲的声音也许是比他更年长者的声音的反映。我们由此能得知什么呢?那就是说,我们可以相信不朽。

我们每个人都在用这种或那种方式在这个世界上进行合作。我们每个人都希望这个世界更加美好。如果世界真的变得更加美好了,那将是永久的希望;如果祖国得到了拯救,(为什么祖国不需要拯救呢?)那我们都将在这场拯救中千古不朽。这种不朽体现在著作中,留存在别人的记忆中。这一记忆可能是微不足道的,可能只是一句随便说说的话。比如说:“某某人死了比活着有价值。”我不知是谁第一个想出了这句话,每当我重复这句话时,我便成了那个人。假如说他活在我身上,活在每一个重复这句话时,哦哦便成了那个人。那么这位名不见经传的仁兄已经故世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同样的道理也可以运用在音乐和语言上。语言是创造出来的,语言向来是一种不朽的东西。我一直在使用西班牙语。有多少亡故的西班牙人活在我身上?我的意见也好,我的看法也好,都无所谓;过去人的姓名也都无所谓;只要我们继续不断为世界的未来,为不朽,为我们的不朽做出有益的事来。这种不朽没有理由是个人的,可以不必追究姓甚名谁,可以不留存在我们的记忆之中。何必总要推测我们下一辈子里别人还记不记得我们呢?就好像我终生念念不忘我在巴勒莫、在阿德罗格或在蒙得维的亚读过的童年似的。为什么总在留连这些呢?这

时一种文学技巧;我可以忘掉这一切,我还是我,这一切都将留在我的心上,虽然我不提它的名字。也许最重要的倒是那些我们记得不很准确的东西;也许最重要的是我们下意识记住的东西。

最后,我要说,我相信不朽:不是个人的不朽,而是宇宙的不朽。我们将永垂不朽。我们的肉体死亡之后留下我们的记忆,我们的记忆之外留下我们的行为,留下我们的事迹,留下我们的态度,留下世界史中这一切最美好的部分;虽然我们对此已无法知道,也最好不去知道。

 

第二篇:博尔赫斯

博尔赫斯的生死之谜自诩是博尔赫斯再世的从来就不乏其人。几年前在杭州一家精神科医院有个叫胡安的俊美男童,一会说自己是卡夫卡转世,一会儿又说不对不对,是博尔赫斯。那个性格乖戾的小男孩可不是在呓语,他是以类似文学交流抑或哲学讨论的理智而认真的口气跟你讲的,我见过一回,那孩子不仅早慧,几乎达到了睿智的地步。女病区一帮折翼的小天使成了他的粉丝,一位早已到了合法婚龄的丑姑娘甚至爱上了他。但这里我们不讨论胡安,已有一部煌煌巨著忠实地记录了他的故事。我们先说一部电影,金棕榈名导陈凯歌先生的滑铁卢作品《无极》。《无极》一出,用行话说,陈凯歌很快就被黑了。本文的男主角之一,网络诗人林贝贝,以歌颂陈凯歌、妄图为《无极》翻案而蜚声几大论坛。林贝贝的雷人雷语,诸如“《无极》是中国电影的抗鼎之作,其艺术价值在曹雪芹的《红楼梦》之上”、“小波(王小波——作者注)若在世,我想他会站出来为《无极》说话的”...一个帖子多读了几遍,我也对陈凯歌神往起来,此前只看过那部没人去黑的《霸王别姬》,现在从《孩子王》到《风月》,甚至《十分钟年华老去之百花深处》也看了,摇身一变成了凯歌通。二零零九年十月四日下午两点,我在绍兴城市广场鲁迅像前面见到了林贝贝。衣着打扮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男孩,惟有脸色特别苍白,尖尖的下巴,而那双眼睛,哦,那双眼睛,孤傲寂寞,又带着一丝神经质,正是诗人的眼睛。因为我也是个自命不凡、擅于意淫的诗人。本来网友会面不可能绷着脸,但他没有微笑,后来我才知道他有几天硬着笑不出来。我们向汽车东站走去,林贝贝忽然说:“你知道吗,我真的是博尔赫斯转世。”我在网上见过他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但大多限于电影;除了小津安二郎、罗伯特·德尼罗、大卫·林奇这些影界名宿以外,有幸挂在林贝贝口上的只有希特勒(他称之为“元首”)、叔本华、卡尔·容格、斯特拉文斯基寥寥数人;而像博尔赫斯、狄兰·托马斯、罗伯特·洛威尔、特朗斯特罗默云云光辉灿烂的诗人名号只能在他的博客和QQ日志中看到。林贝贝的博客上全是他灵感喷涌之际信手而为的涂鸦之作,从汉乐府到十四行,什么体裁都写,有的献给某位女网友,有的直接献给诗坛前辈,因此我们不时能见到赏心悦目的女式网名和从叶芝到格林拜恩、熟悉或者完全陌生的一连串西方诗人的大名。他的一个不可告人的梦想和决心是要将希特勒中文网改造成林贝贝诗歌网。狼子野心显露无遗。“每天下午,一些细小的回忆

有时会闪过我的脑海,”走上人行道后,林贝贝说,“玛丽亚·儿玉(博尔赫斯的日籍助手,19xx年4月22日与博尔赫斯结婚——作者注)的脸,贝珀(博尔赫斯宠猫——作者注)柔软的毛皮带给手指的慰藉,水的清凉,月桂的馨香,与叔本华心心相映时的欢悦,也许它们是真的。有几晚朦朦胧胧躺在床上,棉被下面似乎有两个人...啊,人的亲吻和弓的紧绷!清醒过来时小腹上湿湿的,却不是梦遗,因为没有做梦,那不是梦境,玛丽亚·儿玉纯真的双肩仍在黎明的思忆中颤抖,一只浑圆、紧绷、温软的乳丨房...”我觉得他的精神出问题了,但是我说:“博尔赫斯19xx年6月14日在日内瓦逝世,19xx年七夕良夜林贝贝出生于一个江南小镇,约一载之隔,考虑到日内瓦和中土的遥远距离,说林贝贝是博尔赫斯转世也并非不可能。更何况博尔赫斯生前一直想来中国,而你说过你幼年时期的思维方式极具晚年博尔赫斯的神韵。”我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而且林贝贝、博尔赫斯、我,三者有一个可贵的共同点,那就是富有娱乐精神。林贝贝感激地看了一眼我的发型,接着又说:“博尔赫斯四十年代的名篇《叛徒和英雄的主题》,在倒数第二节,小说家写道:‘直到1824年8月6日,在一个模仿林肯总统遇刺时所坐的凄凉的剧院包厢里,一颗盼望已久的子弹射进了叛徒和英雄的胸膛’。因为林肯遇刺是1865年的事,显然古人无法模仿今人,在1824年的爱尔兰,没有人知道林肯总统是何方神圣。这是博尔赫斯打的哑谜,有的评论家认为博尔赫斯有意制造时间上的混乱,以完善并强化故事本身的不确定性,同时强调了宇宙规律以及世界秩序的混乱本质,像哈谢克的帅克那样搞乱荒谬。而我知道,我真的知道,那是博尔赫斯在偷懒,反正对于后现代艺术来说,这样令人眩晕的幻误只会给文学作品增光添彩,以逸待劳,何乐而不为呢?从我十五岁起,我就在阳光下梦见博尔赫斯的背影,后来是侧面,然后是正脸。我更喜欢月光和红色的浆果。赞美不眠的上帝和他的使徒穆丨罕默德...”104国道不断地向前延伸,客车从田野、河流、村落、丘陵间穿过,林贝贝仔细看着路景,不再说话。后来他告诉我,有几句歌词一直在他心头盘旋:我打开天使旅行箱,又笑得很漂亮,就像从来没有受伤一样。我背起天使旅行箱,朝下一站前往,沿途很平静地欣赏。《天使旅行箱》,赵薇的歌。林贝贝家的两间平房坐落在一片丘陵脚下,我在那过了一夜。他妈妈招待了

我,相当热情。我认为他们家的生活条件在小康人家中属于中下,但待客之道无可挑剔。二零零九年十二月九日,我在南京收到一封信。寄信人是林贝贝的母亲,信不长,大意如下:谢谢你曾来看望贝贝。林贝贝由于肺充血在十一月中旬去世。比被他钟爱一生的济慈更早夭折。十一月十三日,去世前两天的黄昏,林贝贝忽然说起胡话。但也许不是胡话,因为他是站在窗台上发表讲演。这以前还好好的,我被吓了一跳。林贝贝的表妹正好在我家串门,她用空白录音带把后半段的讲演录了下来,大约长达二十分钟。如果你对录音内容感兴趣并回复此信,我们可翻录寄上。我发了回信。十二月二十一日,翻录的录音带很快寄到南京。林贝贝的讲演风格让我想起希特勒,他的“元首”。自鸣得意,君临一切,而又不无伤感。那个声音完美清晰,却充满了无数细小的障碍。除了表示“我心已死”、数落一番“雨果、余秋雨式媚俗”、着重肯定了叔本华、表达了对卡夫卡始终不渝的热爱、回忆了炸食店门口同时亮起多彩的灯光、重申对斯蒂芬·斯皮尔伯格的不屑,其间还朗诵了一首奇怪的诗,有点像绕口令,却又掩饰不了铿锵的节奏与沉着的灵感。百度博尔赫斯贴吧的版主风一中兄告诉我,那正是博尔赫斯的手笔。为了怀念我的这位良友,这位对什么都无可无不可的80后,这位轰动一时的网络诗人,这位惊艳论坛的风流才子,这位由博尔赫斯转世而来的寂丨寞男孩,我想和绝大多数对博尔赫斯还相当无知的读者分享这首有益的佳作:三个人全都清楚。她是卡夫卡的伴侣。卡夫卡梦中的产物。三个人全都清楚。他是卡夫卡的朋友。卡夫卡梦中的产物。女人对那朋友说道:我要你今天夜里爱我。三个人全都清楚。那人回答她说:如果那么做,卡夫卡就会不再梦见咱们。其中的一个发现了那件事情。世界上不再有别的生灵。卡夫卡想道:现在他们俩走了,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将不再梦见我自己。——《一个梦》 这就是林贝贝的生死之谜(论坛上在意林贝贝去向者其实很多,有的甚至可以说利害攸关),或许也是博尔赫斯的生死之谜。罗马人的格言在过时,夜色蚀损着大理石碑,我本打算说愿他安息而终于没有说,天晓得他现在一度转世又变成了谁呢

?博尔赫斯写道: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在下一个无限的黑暗循环中归来。在永恒轮回中姗姗归来的人还能回忆自己的曾经吗?我们的记忆是容易消退的;在岁月悲惨的侵蚀下,我自己也在歪曲和遗忘林贝贝的面貌。献给林程娜2009.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