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原点-对于王安忆《长恨歌》小说的一些思考

回到原点

——谈王安忆《长恨歌》中的轮回主题

支星晨

摘 要:王安忆的《长恨歌》描摹了一个女人的一生。这个上海滩中的女孩典型——王琦瑶,

从生到死的这漫漫一生,本来就是一个最大的轮回。小说中各种轮回交织在一起,相汇相离,共同建构起一个城市的模型。在这个模型中,每一个人物都逃脱不了宿命的羁绊,也在城市的镜像中,从个体的特质融入到普适的概念里,实现了叙述者所要达到的表达效果。

关键词: 《长恨歌》 轮回与宿命 城市影像建构

正 文:

王安忆曾经谈过小说创作的“四不政策”:不要特殊环境特殊任务、不要材料太多、不要语言的风格化、不要独特性。这一点同样贯穿在《长恨歌》的叙述中。王安忆采用了典型的零聚焦的叙述方式,运用了上帝般的全知全能视角,将这一曲旧上海的长恨歌娓娓道来。而故事叙述完,铅华洗尽,一切照旧,结尾那一句“对面盆里的夹竹桃开花,花草的又一季枯荣拉开了帷幕”,暗含了自然世界与人情世界相通的生生死死、轮回反复的宿命观,这种回到原点式的轮回主题在小说中是通篇遍及的,同时也构成了小说独到的叙事哲学。

一、王琦瑶们的同心圆式宿命

王安忆在小说中塑造了一个叫做王琦瑶的女子形象,这个形象从生到死,构成了小说的基本脉络,而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个轮回。

然而王安忆显然不只是为了叙述一个个体。小说的开篇部分有一节的标题就是“王琦瑶”,字里行间蕴含了“王琦瑶们”这个深刻的隐形角色群,这个群体有着王琦瑶几乎相同的个性甚至命运,而这种相似是弄堂赋予的、是那个年代普适的价值观所赋予的。王琦瑶们是典型的上世纪四十年代的上海年轻女子形象,她们貌美而单纯,追求梦幻的爱情,期待外面的世界。但是就是这样的一群女子,叙述者早在开始就表达了那一层凄凄的隐忧,或者早已迫不及待地昭示了她们悲剧的结局,“上海弄堂因为有了这情味,便有了痛楚,这痛楚的名字,也叫王琦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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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琦瑶们是矛盾而统一的,她们每个人的故事都与后文的那个王琦瑶相似,但多少有一些差别。她们的宿命是建构在一个个同心圆上延展开的。同心圆最核心的内核是旧上海这座城市的灵魂,王安忆在小说中把人物生活的环境人格化,令人清晰地感受到城市的脉动。而王琦瑶们的人生围绕这个灵魂,从外围的一点出发开始画弧,每个个体专属的这一段段弧连缀在一起,或长或短,或细或粗,不变的是处在中心的旧上海的华彩绚烂、人事浮沉和最终这段弧会回到原点的结局。

虽然这个同心圆式的悲剧,是王安忆没有在小说中直接表达出来的,但是这样一种轮回式的主题,是小说深刻的精髓所在,是叙述人对过去的时空反省和思考。值得注意的是,这一圈圈同心圆所描摹的王琦瑶们这个群体的悲剧之外,似乎叙事者还展现了另外一支力量,这股力量,企图去冲破这种循环。这就是王安忆笔下的邬桥世界,这个世界是远远地独立于城市世界之外的,而这个世界同样被王安忆人格化,并与旧上海的灵魂产生强烈的碰撞,这种碰撞也是作者自身的一种人格追求,她试着在故事的环境中让故事外的读者也进行一种反思。叙述者的内心,其实是希望把原本的弧的中心拉到这个恬淡的邬桥世界的,这个世界是空灵的、安宁的、澄澈的、没有杂质的,作者所期望的是能够令王琦瑶们以这个点为圆心最后回到原点,但是期望终归是期望,叙述者也深知这是无法改变的宿命,在这样一种矛盾的隐隐的纠结中,作者也慢慢在叙述中又重新回到了那个属于王琦瑶的性格世界,继续这一场悲剧。就在这样一种有一些虐心的惆怅之中,故事变得更加悲凉,而王安忆要表达的深刻的轮回主题也得以更加鲜明的昭示。

二、建构在城市影像之上的个体王琦瑶的宿命循环

回到文本本身。王琦瑶的悲剧其实早有伏笔,开头写她与吴佩珍去片厂的经历,提到一个演员饰演的那个死去的女人角色其实也预示了最后王琦瑶类似的结局。王琦瑶的一生,就像片厂里每天拍摄的电影一样,终究是一个梦,王琦瑶从这里开始她的梦,最终她死前出现的幻觉,则是这个梦的终结,于是王安忆笔下的这个故事显得那样的顺理成章,而这个顺理成章的梦也勾勒出了故事里最大的一个轮回,所以更能让人感受这故事的平凡性和真实性,但这个平凡性是最可怕的东西,人世浮沉、铅华洗尽以后,我们竟然发现这原来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很真实的故事,不由得陷入了深深的静默中。小说中形形色色的上海滩的人们构筑了故事中的城市影像,在这个构筑的过程中,类似开篇描摹“王琦瑶们”,王安忆总是运用淡而不虚的笔法,每讲述一个人物,都好像在讲述着这样一群类似的人,比如写老克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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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写长脚的时候,也干脆直接点明“这其实是一类混社会的人”,这样的一种冷静的笔调,显示了这不过是一个平凡的故事,却也因为这种“平凡”的阅读体验,更加彰显了生活中那些生命的流转所透露出的循环的关于宿命的主题。

王安忆首尾呼应式地设置开头和结局的情节,颇有模仿《红楼梦》之嫌。曹雪芹开篇的那些判词到今天都让人沉醉,原因正是在于其表现出的那种传统的中国哲学的生死、宿命的循环论。每件事情都有个开端、有个结局,生死就是个典型,《庄子·齐物论》记载,“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道家把死生都看做是无意义的,不过是一种自然的转换而已,是对等的,但不是对立的。而“判词”的魅力就在于此,把悲戚的死亡看做是一种宿命使然,把悲戚的点放在宿命循环的不可改变而不是死本身的痛楚上。于是就不难理解王安忆运用类似笔法的目的了,她要突出的不是王琦瑶的死,而是把王琦瑶的死作为整个悲剧的一环来写,而真正要突出的就是这样一种轮回。

这轮回不是封建迷信的天命观,而是在旧上海这个环境下人性的趋同所构建出的轮回。再次提到王安忆的小说“四不政策”,《长恨歌》里的男人女人们,都是那个年代再寻常不过的生活中的角色了,上海滩的繁华令人如痴如醉,但是没有人愿意去承认这其实只是个虚幻的梦境,梦总有到头的时候,倒是文中有一个导演曾经向正在竞选“上海小姐”的王琦瑶提出过警告,指出了这个梦一般世界的不真实,然而王琦瑶早已不是那个弄堂里的有着“忠诚老实的美”的王琦瑶了,或者说,王琦瑶还是王琦瑶,可是她已经步入了一种浮于外人、外事、外物的生存状态,其人格的本质也许还牵连着,但显然这根牵连着的细绳已经近乎绷断的边缘了。

谈到这里,必须说说王安忆笔下巧妙设置的一些意象:电影、镜头、橱窗、镜子,这四件东西,有着共同的特征,都和“反射”或者“折射”相关,这些意象的象征性是不言而喻的,这是一个镜像重叠的世界,通过这些“反射”、“折射”,个体建构起对于外部世界最直观和最深刻的观念,这些观念,在王安忆小说中,就是城市的灵魂,因此城市的这种人格化不是城市自己所有的,而是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的人所赋予的,但是可悲的是、无法改变的是,人赋予了城市以人格,最终却消亡在城市里,而另一个人可能在他消亡的一刹那,开始了“又一季枯荣”,如此循环往复。正如法国作家博奈所说,“镜像是模仿而不是原原本本地反映事物的原样,映出的是一个十分相似但略有区别的影子,由此,镜像揭露出真实世界外的另一个虚幻的世界,使镜子成为一种谜一般的能产生异象的人类自我认知的途径”。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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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王琦瑶会陷入轮回之中,不是有什么上帝神灵在暗中插手,而是这个镜头下、橱窗下的环境反射出的光线让她睁不开眼睛,让她迷醉在这个虚无中,“镜头总是美妙,将杂乱和邋遢都滤去了”,殊不知这“杂乱”和“邋遢”才是生活本身,但是一切终无法挽回了。

王琦瑶已经浮在了“外界”这层薄薄的介质上,在成为“上海三小姐”以后、在结识了李主任以后、在进入了爱丽丝公寓以后,王琦瑶以为拥有了全部,但是很快,这个梦是破了,李主任意外身亡、她也搬出了公寓,唯一剩下的,是那个西班牙雕花的桃心木盒中的金条,这些金条,是王琦瑶仅剩的一点“资本”,虽然还有容貌,但是再美的容貌终有老去的一天。但是故事的最后,也正是这木盒间接地害死了王琦瑶,这便是又一个循环,而且这种循环多少带着一点对于欲望的讽刺和排斥,欲望本身其实也是一种虚无,在王琦瑶辗转的人生中,从一无所有到拥有了全世界、拥有了别的女子所渴求的荣华富贵,再到堕入一无所有的深渊,最后彻底幻灭,这个轮回的过程,其实说到底,就是个虚无的梦。在这里,王安忆在探讨一个中国哲学经常提及的“有无”的定义问题,什么是“有”,什么是“无”,可见这不是由“物”来决定的,而是由个体的内在对于真实世界的认同感来决定的,而一旦如同王琦瑶这样,越来越疏离这种认同感,那么,结局必然就是在这个循环中不可自拔,即使回到原点,大梦依旧未醒,王琦瑶最后弥留的刹那,她看到的是40年前的片厂中的那个死于他杀的女人,然而即使看到了,在王琦瑶内心,这只能说是印证了她依然忘却不了40年前那些浮华罢了,而最后那盆夹竹桃,是从叙述者的视角看到的,这也再一次表达了王安忆对于宿命的认识:王琦瑶的这个梦破了,但是,对于时间来说,不过是又一个王琦瑶的开始,一切照旧,不会因为王琦瑶的死而改变什么,历史瞬间就会把王琦瑶抹去,这从某种意义上是自然的轮回,是这个我们触手可及又无法企及的自然的循环,没有人可以改变。

王琦瑶悲剧的一生中,除了李主任,还有一个角色是无法忽视的,那就是程先生,王琦瑶后来遇到了不少男人:康明逊、萨沙、老克腊等等,然而与程先生的感情是最为纠结的,但是王琦瑶没有真正爱过程先生,他们纠结的不是相互的爱恋被阻碍,而是单恋造成的双方无休止的纠结。程先生的条件并不差,但是唯一的问题就在于他太平凡,在王琦瑶看来尤其如此,王琦瑶是个被重重镜像封闭起来的女子,在她最青春的年华里,她渴求的是一种超越,一种绝对的凌驾他人之上的快感,所以她是不会真正爱上程先生的。然而等到浮华过后,一切都没有以后,在经历了与康明逊、萨沙的感情后,在怀上了孩子以后,这时候王安忆笔锋一转,“还有一个程先生”这个赫然的标题,把这种人事的轮回道得犀利透彻,令人恍然大悟。然而程先生终究是个有血性的男儿,在为王琦瑶打理好事情以后,他选择了自杀,这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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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也是一种解脱。程先生的再次出现于王琦瑶是一个轮回,又回到了当初,但是毕竟不是当初,而于程先生也是个轮回,从不拥有到王琦瑶此刻的承诺,这之间其实没有发生什么改变,因为这段感情是只有恩,没有爱的。程先生的自杀可以看做是殉情,殉的不是爱情,因为本来没有,而是殉的自己对于这份单恋的执著。

程先生对于王琦瑶的恩,很大程度上表现在对王琦瑶的照顾,而这照顾又很大程度上缘起于王琦瑶的孩子。生育是人类最原始的一种轮回,有人死亡,有人新生,循环往复,人类得以繁衍生息。但是薇薇(王琦瑶的女儿)和王琦瑶之间,其实一直就是相互碰撞的,最鲜明的一个细节就是给薇薇的男友挑选西服的事情上,薇薇追随潮流,王琦瑶却坚持要旧款式的,这个细节展现了王琦瑶对于过去的留恋,她对于40年前自己“上海三小姐”形象的追思从没有改变过,这种对于过去的回望和光阴的流逝是相悖的,这种错觉给王琦瑶带来的是更深的迷惘,而薇薇表面上的“新”却也没有改变她“分明给人做了个出国的筹码”的结局,这“筹码”的命运和当初的王琦瑶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呢?于是一切又一次回到了原点。

就这样,那些旧上海的故事在王安忆的笔下不断循环着,构建了属于王安忆的独到的叙事哲学:勾勒一个从一点回到一点的轮回,这个轮回中,也许某一部分的弧线会重叠,也许会支离破碎,但是最终还是回到那个原点,人物的生死、角色的个性、每个情节之间的藕断丝连就在这样一个过程不断升华,最后也都回到了原点,实现了一种近乎“不叙之叙”的表达效果。《长恨歌》内涵的魅力正在于此。

参考文献:

1. 文中所有引用的《长恨歌》小说内容选自王安忆,《长恨歌》,时代出版传媒股份有限公

司,第1版 (20xx年8月1日)

2. 《我眼中的历史是日常的 ――与王安忆谈<长恨歌>》,东南早报,网络链接:

/gb/content/2000-11/06/content_61274.htm

3. 《长恨歌:一个关于时间与存在的文本》,南京大学中文系,蒋丽娟,网络链接:

/p-695163783941.html

4. 萨比娜·梅尔基奥尔·博奈,《镜像的历史》,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5. 周明娟,《都市女性的镜像式生存----王安忆<长恨歌>的别一种解读》,江西财经大学学

报20xx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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